145 第 145 章（1 / 1）

魏达成坐在书桌前抽着烟，烟盅里，烟头已经高高摞了起来，灰蒙蒙的烟霭使整个书房仿佛罩在一层浓雾之下。窗外，连下了几天的雨这会儿仍然没有停的意思，扣着窗棱，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大雨使得房间的气压变得压抑而烦躁，他狠狠再抽了一口，希望藉此能缓解他那沉重的情绪。

门响了一声，张萍端着一碗汤进来，边走边挥着烟气，嘴里责备着，“又是抽这么多烟，你真是，难道医生——”她及时收住话，悄悄看了看他，改了口，“原本你是不抽的啊，怎么老了老了，反倒又把烟捡起来了？”

等着她走近，魏达成才把目光从桌面上抬起来，对着她的脸静静看了两秒钟，随后稍稍改变了一下坐姿，靠到椅背上，仍是抽着烟。再喷出个烟圈来，他才把烟掐了。

隔着桌子，张萍坐下来，悄悄看了他一眼，一时间，两个人似乎都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一层薄薄的尴尬在两人之间无声无息地蔓延。

窗外，雨声有加重的迹象，打的窗玻璃砰砰作响。

“时候不早了呢！”张萍率先打破这种尴尬，起身走到魏达成身后，将两手按到他的肩上，帮他揉捏起来，“喝完这碗汤赶紧回去睡觉吧！”

魏达成端起咖啡，边喝边声音平淡的，“没关系，晚睡两次，也死不了。”

张萍揉捏在他肩头的手停了停，随即轻轻打了他一下，嗔怪道：“你说什么呢？”

魏达成仍旧低着头，沉默地喝着。张萍揉着他的肩膀，仿佛一时也找不到话。

“你先回去睡吧！”魏达成阻止了她，“我想自己待会儿。”

张萍手停在了那儿，从后面看着魏达成，他的头发乌黑，即使人已过古稀，也一根白发都没有，而那个肩膀又宽又阔，仍像年轻人一样脊背挺直，她直视着他的后背，是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距离远了，一言一句都是相当客气，客气的生疏呢？似乎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陌生人，这种感觉是她想要的么？她的心忽然不知怎么颤了颤，生出些莫名的酸楚出来，不自禁悄悄叹了口气，惘然地拿回了手。

偌大的空间里，忽然冷飕飕的，她不自禁缩了缩肩膀，再深看了魏达成一眼，无言地从他身边移开，转过书桌，她向门外走，走到门的位置，她不知何以停住了。但是，她并没有回头，几秒钟后，她抬起手，手搭到扶手上，想要出去，还没等开门，听到魏达成在身后开口说：“你看到我的体检报告了？”

她的心再度颤了一颤，勉强维持镇定地问，“什么？”

魏达成伸手将抽屉拉开，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桌子上，看着张萍回过头来，“这是我的体检报告，你看看。”

张萍走到桌边，目光从他的脸转到那个信封上，从中抽出来看了两眼，脸色转圜，有些慌张地看向魏达成，“胃癌？”

魏达成深看着她，“已经确诊了，老张找的国外专家做的。”

“胃癌？怎么会是胃癌的？你只是胃口不好，从来没有见你疼过的。怎么一下子就是胃癌呢？”

魏达成的目光转开，有些疲惫地靠到了沙发背上，恹恹地闭上了眼，语气里透着倦怠和心灰意冷，“我想，这份报告，你应该看过了，有时候，我不止一次在想，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张萍，怎么，我竟是好像真的不够了解你。”

张萍怔怔地拿着报告，隔着桌子，看着魏达成的脸，那疏远的神情，忽然令她脊背上窜起一丝寒意来，口齿呐呐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没有看过这份报告，我怎么会看过呢？”

魏达成摆了摆手，不想再听她讲下去了，他仍旧闭着眼，脸色平静，

“二十年的夫妻，我不想看着你老了老了，什么都剩不下，你最好现在收手，王长明和曹锟手里的百分之五都给了你，你也不可能把达成改朝换代。”

张萍脸色彻底白了，紧紧攥着那张报告，“为什么？”她紧盯着魏达成，满脸的平静被撕开，“我没想把达成改朝换代，可是，我是个女人，我总要有我的后招，如果你真的出了事，你前脚走，你儿子后脚就会把我踢出达成，如果我不坐到这个位置上，我连基本的自保都没有。”

“这么多年，你应该清楚军的脾气，他想给你的，你怎么都行，他如果不想给你，你硬是从他手里抢，他就是拼了命也会夺回来，如果我真的不在了，对付你，他绝不会像我一样手软。”

张萍身不由己坐到了沙发上，浑身颤抖，泫然欲泣地，“他是不会手软，你明明知道你走了，他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你仍然大笔一挥，把他扶上了主事的位置，你也说我们是二十年的夫妻，二十年的夫妻之情仍然及不上你的父子之情，这么多年，都是我帮着你把达成撑起来的，他什么都没管过，到头来，他堂而皇之地坐到了你的位置上，你不要忘了，不止一个儿子，你还有个女儿呢？你不考虑我，你总该考虑你的女儿。”

“你也说了我们二十年同床共枕，”魏达成睁开了眼，“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我怎么可能不考虑你，我把股份转给他，是有条件的，就是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动你，我留给你留给魏莹的够你们一世享用不尽。”

张萍怔了怔，张了张嘴，茫然地瞪着魏达成，眼泪在半路停住，“真的？”

魏达成收回了目光，望着窗外，他的桌上有盏台灯，发出静幽幽的光芒，侧面对着灯，暗淡的光影扑在他的脸上，他从烟盒中又抽出一支烟来，沉默着点着了火，抽了一口，对着窗口的方向喷了口苍白的烟出来，“只要你安分守己，他绝不会动你。”

张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从沙发上起来，转过桌子，扑到魏达成的膝盖前，她瘫跪在那儿，压抑地哀泣着，“看到你的报告，我怎么能无动于衷，自从世通出事后，你对我再不像是以前了，我想，我自己不论对你多好，都不及陈美琳一半，你对魏军和魏莹的态度就能说明谁在你心目中的分量重，我如果能真真正正的知道你的心，我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千辛万苦的就是想能够彻底守住你的心啊！”

魏达成低头看了看她，她凌乱的头发被泪水沾着，脸上妆容狼狈，眼尾的细纹已经预示着她往日的容颜开始凋零殆尽。往事浮上心头，他心里不免掠过一丝怜悯而怅惘的情绪，一时心境复杂难解，忍不住拂了拂她脸边的头发，语气里透出些许凄凉来，“只要他给我承诺，他就一定会兑现，怎么说，你也是莹莹的妈妈，他心软绝不会忍心把你怎么样，你不能自乱了阵脚，这样，你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他犹豫了一下，仍是说了出来，“莹莹小，不懂事，你作为她妈妈，应该知道谁远谁近，不能妄做了别人的棋子，而断了自己的后路。我只能保你，但是，祖安我保不了，我一走，他一定会将祖安踢出达成。”

张萍呆了呆，有些手足无措地，“可是，如果祖安不在达成了，又，又能干些什么呢？”

“他宁可养着他，都不会让陈祖安参与任何事务，冲着沈洁和他的关系，他下辈子都不会让祖安飞起来，这是他的作风，祖安那边的思想工作，你就来做吧！如果想相安无事，最好不要让他们正面接触。”

“我知道，”张萍抹了抹脸，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握住他的手，这一刻，魏达成语调透出的隐隐哀伤使得他好像从神坛上走了下来，突然之间从高高在上变成了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想到他不久以后就会离开，她重新又变成了一个孤独者，这二十几年的相濡以沫涌上心头，她不免悲从中来，一下子动了不舍和悲伤的情怀，“为什么？”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我们可以到国外去，这种病可以治好的不是么，只要做了手术，不是说痊愈——”

魏达成摇了摇头，有些力不从心地靠靠椅子上，“有句话叫做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或者这就是我的定数。”他眯起眼，眼光变得深邃遥远了，声音也空空荡荡的，“我很少感觉到胃有多不舒服，可是，查出来竟然也是晚期，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他停住了话，望着天边的点点星光，“终究是我负了她。”他再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情绪寥落地，“你先出去吧！我想再呆会儿。”

室内又恢复了安静，张萍看了看他，慢慢站了起来。她抹了抹脸，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看着魏达成的脸，他脸上有份听天由命的平静，那神情使得她到嘴边的话仍是咽了回去，可是，走到了门边，她没有立即出去，停在那儿，沉默少顷，她仍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达成，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后悔和我认识了？”

屋内沉寂的好像是被冰冻了，她等了几秒钟，好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拉开门走了出去。

书房门边的拐角处，陈祖安靠墙站在那儿，仿佛是一尊石像，夜深人静，夜灯发着幽暗的光，将他黑色的剪影紧紧贴在壁上，好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