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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正是一天之中阳光最为毒辣的时辰。哪怕已是深秋,午后的阳光也依旧火辣得让人睁不开眼。
未时未到,傅红雪人已到了城西倪园。
倪园已是一片荒废之地,院落的小径也已被荒草所淹没。院落的房屋还顽强地挺立着,墙上的朱漆却已经脱落,露出斑驳的墙面,只不过这地方虽然破败,却到底还能看出昔日繁荣的模样。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谁也不知道倪园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落得如今这个模样。
傅红雪只是随意地站着,阳光投洒在他的肩膀上,光线在他的身上跳跃着。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庭院里的六角亭,痴痴地看着,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又是从何而来。
他的手中当然紧紧握着他的刀,漆黑的刀。
他静静地站着,脸上也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意思,忍耐本就是他最大的本事。曾经他为了复仇,足足等待了十七年,
直到未时三刻,才有一个人缓缓地走进倪园里。
他正是前一日从会宾楼里出来的年轻人!
他走路的样子和傅红雪很像,每一步都很谨慎,每一步都很踏实,每一步都很深,仿佛一旦开始走,就绝不会停下来。
他的手上也握着一把刀,那把刀却和傅红雪的刀截然相反。
傅红雪的刀黝黑、普通,像一块废铁,他的刀却十分华贵,上面镶满了宝珠,宝珠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辉。
走到傅红雪面前不远处的时候,他总算停了下来。
他是个年轻人,比傅红雪要年轻得多,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只不过那双眼睛里却饱含风霜又充斥着异样的火热。
在成为傅红雪的敌人之前,他首先是个用刀的刀客,只要是刀客,就没有和傅红雪这个当世最出名的刀客比武还不激动的。他当然感到兴奋,不仅可以和傅红雪决斗,还有可能战胜他完成自己的任务。
兴奋之中却又带了几分恐惧。
只不过他的手依然很稳。
傅红雪注意着他的手,缓缓道:“你的手很稳。”
年轻人道:“我的手一向很稳。”
过了片刻,他又道:“想必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是杜雷,别人都称呼我为‘一刀动风雷’的杜雷。”
傅红雪道:“我已知晓。”
杜雷冷笑道:“很好,你若是死了,还能做一个明白鬼,知道是谁杀了你,你若是想要报仇,也知道找谁。”
傅红雪冷冷道:“我只希望你了解一件事。”
杜雷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只要我拔刀,你就得死。”
杜雷的脸色变了。
他当然知道傅红雪绝不是说大话的人。他已调查过这十年来和傅红雪交手过的人,这些人无一不是个中好手,可是每个人都死在了傅红雪的刀下,而且他只用了一刀。
杜雷当然也研究过他的刀法,天底下恐怕没有不去研究他的刀法的刀客。
他研究傅红雪的刀法,当然是为了找出他的弱点,只可惜他找了三年,也没有找到!
只要傅红雪的手里握着他的刀,他就绝不会败。
杜雷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滴落到土地里。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宝刀,眼睛死死地盯着傅红雪和傅红雪手中的刀。
傅红雪却一动不动。
杜雷也一动不动。
未时五刻,杜雷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为何不动手?”
傅红雪道:“我在等你拔刀。”
杜雷道:“难道你一定要等别人先拔刀你再拔刀?”
傅红雪沉默着点头。
杜雷冷笑一声,眼里露出几分讥讽之意,道:“如果我不拔刀呢?”
傅红雪道:“你一定会的,因为想要杀我的人是你。”
——只要你想杀我,你就一定会动手!
杜雷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刀的手上青筋已经暴起。他知道傅红雪说的没错,他一定会拔刀的,可是是不是真如傅红雪所说,只要他拔了刀,他就得死?
感觉到内心的动摇和不安在渐渐扩大,杜雷突然大吼一声,大步冲上前,那把动风雷的宝刀也出了鞘。
只要他拔了刀,他就得死!
他死得很快,倒下的时候却很慢。
他甚至没有见到傅红雪的刀究竟是什么模样,只瞧见刀光一闪,就有鲜血从他的脖子里喷出。
他倒在地上,刀却飞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阳光在刀身上跳跃,发出炫目灿烂的光辉。
他的人生甚至没有这把刀灿烂。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决斗已结束,可他却迟迟未离开。
“你看够了没有?”傅红雪忽然冷冷道。
高大梧桐树后冒出一个人来,只见他踩在轻盈柔软的树枝上,目光紧紧地望着傅红雪。
这个人居然是叶开。
叶开从树上一跃而下,身体如轻烟一般,毫无声息便已到了地面。他看了看杜雷的尸身,又看了看傅红雪的刀,道:“你的刀实在是很快。”
傅红雪道:“那你看清楚了没有?”
叶开微笑道:“现在还没有看清楚,可是迟早有一日我会完全看清楚的。”
傅红雪冷冷道:“见过的人都已经是死人。”
叶开笑道:“也许我就是唯一的活人。”
傅红雪不再多言,提腿转身就走,叶开自然也跟在他的后面。
他走路虽慢,可是背脊却挺得很直,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又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随时有可能弦断。
叶开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等他们回到客栈,燕南飞却已经不在了,确切说来,他是被人带走的。客栈店小二一瞧见他们,就将一封信递给傅红雪,道:“二位客官,方才店里来了位客人,指名道姓要把这封信交给你们。”
信上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只是说明了他们如何把燕南飞带走的经过而已,并希望傅红雪能够在明日戌时之前到乐游镇去。
乐游镇,就在敛眉山山脚。
一看到这三个字,傅红雪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脸上也染上几分说不出的痛苦。
敛眉山到底对他意味着什么?为何他一听到这三个字就痛苦得难以自拔?
叶开问道:“你想去救他?”
傅红雪道:“救。”
叶开又道:“为什么?你们本不是朋友,他也是和你决斗的对手。”
傅红雪道:“我答应了给他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我就绝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叶开沉默良久,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便和你一道去吧。”
傅红雪奇怪地看着他,道:“为什么?这件事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叶开淡淡道:“这件事当然和我有关系,而且大有关系,因为我才是唯一一个有碎玉线索的人。”
傅红雪怔住了。
叶开微笑道:“你想不到?”
傅红雪摇了摇头。叶开和燕南飞一路上有说有笑好似已经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叶开明知燕南飞在找碎玉,居然没有对燕南飞说过任何有关碎玉的消息。
傅红雪的目光望进叶开的眼里,在他的目光澄澈得能够看到自己,他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笑了笑,道:“我叫丁麟,风郎君丁麟。”
傅红雪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陈州城东南百里有镇,名乐游镇,取唐代大诗人李白“乐游原上清秋节”之名。
乐游镇当然比不得陈州城,它实在不是个很大的市镇,街道也不过东西、南北四条,镇上的人家也不多,所以即便是正午时分,街上依然算不上热闹。
要打探消息,最好的去处无非是两个地方:酒楼和妓院。
傅红雪和叶开当然没有去妓院,他们去了酒楼。
乐游镇唯一的酒楼,清秋酒楼。
酒楼里的人却不少,好似整条街上的人都已到了酒楼里。
傅红雪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们。
除了杜雷之外黑手的七个人都已到了,此外还多了四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正在用小刀修他的指甲;一个看似懒散的白衣人,席地而坐,腿上还放着一张琴,他虽然在抚琴,琴声却并没有响起;还有一人却是个槁项黄蜮的中年人,一把松纹古剑放在手边;最后一个人坐在高处,头戴笠帽,一身紫衣,手里有酒,也有花生。
叶开一眼就看到了路小佳,只不过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掌柜的,你这里可有碎玉酒?”叶开问道。
那掌柜的是个自膝盖一下腿全部断了的中年人,他正坐在轮椅上,叶开说话之前他正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处坐着,手里还推着一副骨牌。
掌柜抬起头来,笑道:“自然是有的。”
叶开笑道:“来十一壶。”
掌柜皱起眉头,道:“十一壶?二位要喝这么多酒?”
叶开笑道:“当然不是我们两个人喝,我只要一壶酒,剩下的十壶酒我要请在场的各位。”
掌柜怔了怔,笑道:“小兄弟果然豪爽!”
十一壶碎玉酒上得很快,几乎每个人的桌上都被摆上了一壶酒,甚至那抚琴的白衣人手边也放了一壶酒。
酒已满上,叶开却迟迟没有喝。
只听他忽然道:“百无禁忌,一笑杀人。杨兄别来无恙?”
杨无忌大笑道:“想不到我就算易了容,丁兄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叶开笑道:“就算你的脸改变了,可是你的剑却没有变,杨无忌的剑又怎么会和别人的剑一模一样?”
杨无忌笑了,道:“阁下的眼睛果然好得很。”
江湖中有种说法,杨无忌若是对一个人冷若冰霜,意味着他把这个人当做朋友;可如果他笑对一个人,那么通常意味着他要杀了这个人,而且据说他要杀人时,六亲不认、百无禁忌,上天入地都要非杀了这个人不可,除非他死!
百无禁忌,一笑杀人,便是这么来的。
叶开当然也知道这个说法,可是他还是笑得很愉快,还继续笑问道:“这么美味的酒在前,杨兄为什么还不喝?”
杨无忌拿着酒壶一饮而尽,笑道:“果然是好酒。”
这句话很短,说完也要不了多长时间。他在说“果然”的时候,身体已经跃起,在说到“好”的时候,松纹古剑已经出鞘,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剑已到了叶开的跟前。
这句话只说出一个字时,席地而坐的白衣人的琴声也已经响起,琴声凄厉,像是一把把利刃直直地往人的胸前射去。黑手的七个人也动了,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不慢,杨无忌一句话未完,他们手中的武器就已打向傅红雪和叶开,唯独路小佳和那个角落里的年轻人还未动。
一时之间,整个酒楼里都是打斗之声。
傅红雪却依然坐着,他光是坐着,就已躲过了数个人的第一击。
可他的刀还未出鞘,因为一旦出鞘,他们就会死!
叶开的身形变化极快,人影已像是闪电一般,飞快地躲着数个人的攻击。有好几次剑尖已从他的胸口划去,只差一寸就能刺进他的胸膛。
两道寒光迎面而来,是一把剑和一把钩!
叶开身体闪避不及,眼见着一剑一钩已经割破了他的衣服,冰冷的锋芒已经快要割开他的喉咙。
只听见叮的一声响,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他的刀虽然残缺,可只要被他握在手里,就仿佛拥有雷霆之力,刀光一闪,刀已入鞘,那一把剑和一把钩居然都断成了两截,当的两声落到了地上。
杨无忌和那小姑娘立刻后撤,其他人便立刻加入了战圈。
琴声越发凄厉刺耳,叶开只觉得自己的耳膜振振发疼,手中凌空变出一把飞刀,直直朝那那把琴射去。
铮的一声,琴弦已断。
正在这时,又一把飞刀破空而来,直插他的背部。
傅红雪被其余几人缠住,叶开尚未注意到从背后而来的飞刀,脚下又被一道细丝勾住,眼见着就要被飞刀插入心脏。
好在这里还有一个路小佳。
谁也没有注意到路小佳什么时候出的手,那把废铁一般的锈剑只是闪了闪,飞刀就已被他斩落在地,距离叶开的背不过半寸的距离。
路小佳从高处跳下,剑光闪动之间,缠住叶开的细丝已被他砍断。
傅红雪已连续避开七七四十九刀,只见他凌空跃起,一刀挥出,空空蒙蒙,好似什么也没有砍中。
只是和他缠斗的四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脑袋和身体就已经分了家。
鲜血流了满地,将酒楼的地面染成一片红。
正待松懈之时,却有十八种暗器凌空射来,每一道暗器都快如飞箭、细如毫毛,直打他们三人身上的要害之处,角度刁钻,难以防备。傅红雪眼疾手快,眨眼之间就用刀鞘挑起一张桌挡在三人的面前,只听得叮叮叮的十几道响声,暗器便扎入木桌之中。
再一看,整个酒楼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叶开站起身,笑道:“这一战实在是惊险至极,想不到我们居然……”
话未说完,他的笑容便褪了个干干净净,面色煞白如纸,比起傅红雪还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