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阴阳分离(1 / 1)
“太奶奶!”
林殊望见面带慈祥笑意向他招手的太皇太后,笑着叫了一声,然后飞快跑了过去。
头发花白的太皇太后摸了摸他的头发,又从身边嬷嬷手中接过锦帕,轻柔擦去林殊头上的薄汗。
“太奶奶,您怎么来了?”
太皇太后被林殊搀扶着走向内堂,和蔼道:“还能怎么,当然是太奶奶想你了。你从大俞回京这么久,只进宫给我磕了两次头,太奶奶整日在后宫闲得发慌,所以就出宫来看一看小殊。”林殊笑着撒娇道,“太奶奶,您要是想我就在林府多住一些日子,只要您不烦,我天天围着太奶奶您打转。”
太皇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拍拍他的头说道:“什么整日里围着我打转,我看你是整日围着景禹打转吧。”
林殊笑了两声,倒也不否认。
太皇太后自己提到景禹,倒忽然有些想他,“小殊,景禹也有些日子没进宫给我请安了,今日太奶奶出宫,你去唤他过来,咱们祖孙好好说说话。”
林殊笑着应下,吩咐了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好生照料,出了内堂房门不向林府外走去,反而直接绕进了自己的内院。
萧景禹脸上潮红还未褪去,见到林殊进来,忙问道:“太奶奶呢?”
林殊道:“我暂时安抚住了,不过太奶奶说要见咱们,景禹你……你要是身子不爽利,那就别去了,我一个人也能陪她说话散心。”
萧景禹没好气地瞪他,“你也知道‘不爽利’三个字,方才通报都到了门外,你还……”他后半句话没说,脸却愈发红了。
林殊瞧得心神动荡,忍不住过去又亲了他一口,挑拣着情话与他说道:“还不是景禹你那里把我咬得死死的,一听到外面传话便惊慌失措,越是慌张却越是不舍得让我拔.出来。我总归要伺候好你,才能去见太奶奶啊……”
萧景禹将他的头拨到一边,哼了声也不搭话。林殊七手八脚地帮他穿戴,时不时占些便宜,惹得萧景禹没好气地瞪他。
收拾妥当之后,萧景禹装作从祁王府赶到林府前来拜见太皇太后的模样,从前厅正门走了进来,林殊与他一番兄友弟恭过后,前方引路带去内堂。
太皇太后多日不见乖孙,怜爱地与他说了好半天的话,说着说着,老人家便开始担心娶亲生子的问题。太皇太后拍了拍萧景禹的手掌,和蔼问道:“景禹啊,你什么时候成亲啊?”
萧景禹不由得看了眼林殊,然后恭敬一笑,回道:“太奶奶,景禹要事繁多,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要成亲的意思。”
太皇太后则道:“朝廷的事确实忙,可再忙你也要顾一顾自己,你看看你那个祁王府,连个侧妃都没有,更别说体贴你冷暖的人。你要是放下不面子,那太奶奶便替你去跟皇帝陛下说,朝中三省六部的大家闺秀,你看上谁太奶奶便替你做主赐婚。”
林殊一声“不要”几欲脱口,好在萧景禹瞧见他的脸色,截在前面道:“太奶奶!前几日景禹请钦天监算过了,说是三五年内不宜婚娶之事,景禹明白太奶奶一番好意,可这毕竟是天意无从违逆,等这几年不宜婚娶过去,太奶奶再来赐婚也不迟。”
太皇太后似有些失望,可钦天监的批算到底还有些分量,她叹了口气又与景禹说了几句知心话,然后目光一转就落在了林殊身上。
林殊心中咯噔一声,赶在太奶奶开口之前说道:“太奶奶,钦天监也给我算过了,说是与景禹一样三五年内不宜婚娶。”
太皇太后失望至极,敲着林殊的脑袋耳提面命道:“那你怎么不早早把霓凰丫头娶进林府呢?”
林殊扯了扯嘴角,“太奶奶,霓凰只是妹妹,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你当太奶奶老眼昏花不成,霓凰那丫头整日黏在你身边,一双眼睛写满了她的林殊小哥哥。你前往大俞之前太奶奶就替你们准备了谕旨,可你硬着头不愿接旨,也不知道你这小脑袋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说完,她还颇为不满地戳了戳林殊的脑门。
萧景禹与林殊偷偷看了一眼,彼此目光流转带着情意,脸上也挂着笑容。太皇太后一手握住林殊,一手握住萧景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劝道:“你们俩要抓紧时间成亲啊!”
二人不由得想多了些,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双双望着太皇太后,答应道:“好,我们俩一定抓紧时间成亲!”
太皇太后似乎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两个孙儿辈的小家伙明明白白答应自己会早日成家,欢喜之余,也就顾不得其他什么了。
一觉醒来,阴阳分离。
梅长苏拭去眼角泪水,为那位未能等到自己洗清冤屈的太奶奶披麻戴孝,守三日禁食之丧礼。甄平黎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昨晚气血不平刚刚吐了血,第二日又开始禁食守礼,即便铁打的汉子也会伤了身体更何况是本来就身体孱弱畏寒的宗主。
可是即便他们舌绽莲花劝宗主进食,梅长苏仍旧不为所动,他一点又一点地烧着纸钱,既是为了新丧的太奶奶,也是为了九泉之下的任何人。远在云南的霓凰匆匆赶回金陵,随朝中众臣跪经叩灵之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苏府,去见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霓凰一身缟素,陪在梅长苏身边,低声说道:“兄长,太奶奶遗容安详,她走得很平静。”
梅长苏手掌颤了一下,“你见到她了?”
霓凰点头,道了一声是。
梅长苏望着火盆之中逐渐被吞噬的纸钱,轻声道:“太奶奶没能等到我回去就走了,我最后一个亲人也不在了。”霓凰连忙握紧他的手,“谁说的!你还有静姨、还有景琰、还有蒙挚大哥……还有我!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梅长苏忽然苦笑,身子也微微踉跄,他看着霓凰眼角的细细皱纹,心中酸苦道:“霓凰,你应当明白我的心意。他死之后,我便只是行尸走肉,那颗心也再也容下任何人了。”
霓凰不由得落泪,她轻轻拭去泪痕,苍凉而笑:“我明白,可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梅长苏深深叹了口气,“我从始至终都只将你当做妹妹,即便当年太奶奶赐婚,我也没有答允,因为我的心从头到尾都只有景禹一个人。霓凰,我不能让你在我身边继续泥足深陷,等满朝文武一月跪经之后,你就回云南吧!”
霓凰怔怔地望着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拼命摇头,哽咽道:“不!林殊哥哥,我不走!我不要再回云南,不要再回那个离你千山万水的地方!你……你如果真的不愿意见我,我可以、我可以去守卫陵,替太奶奶守灵,只求你不要赶我走,不要再让我尝到失去亲人的滋味……”
她哭得肝肠寸断,梅长苏不由得记起当年那个对人骄傲飞扬、但对自己却害羞的小郡主,他长长苦叹一声,最终还是点了头。
因国丧之故,谢玉原本的死罪被改为流放黔地。
莅阳长公主带着景睿谢弼前去送行,并捎去一句麒麟才子的叮嘱之语,说是让谢玉写一份信。谢玉思忖过后,明白了梅长苏的用意,这封交由长公主保管的信写满了他与夏江的联谋,一旦自己性命不保,这封信便会公之于众。
曾经的一品侯爷叹息过后,带着包裹与水火棍上了路。
后宫之中,静妃娘娘生辰那日怜惜靖王不能时时入宫之语恰巧落入梁帝耳中,再加上谢玉落马之后太子誉王争相抢夺巡防营职权,于是不胜其扰的梁帝便在赏赐靖王以后可随时入宫觐见母妃之余,也将巡防营交到了他的手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太子誉王悔得肠子都快青了。誉王回府以后大发脾气,顺便还训斥一番最近情报不利的秦般若,红袖招的女主人死死抓紧手掌,却没有任何反驳。最近这段时间,她手下折损太多,无数埋在朝中官员后府之中眼线系数被斩断,以至于一时之间毫无作为。
然而,她毕竟掌管红袖招多年,手段老辣,未过多久便从一片乱局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誉王发完脾气之后,又急匆匆赶往苏府,准备向梅长苏讨教。恰巧来找梅长苏谈话的蒙挚只好飞快逃进密室,等待誉王走后再出来,他为怕无聊,顺手抽了梅长苏桌案上的那本《翔地记》。只可惜看了两眼,书上生僻字一大堆,他便翻页找了几个简单易懂的图案看热闹。
瞧着瞧着,靖王忽然从密室通道的另一边走了进来。
靖王问清缘由后,也在另一边坐下,他顺手拿起那本《翔地记》翻阅起来,只见书中记载山川轶事数不胜数,还有苏先生清隽字迹写的批注。梅长苏送走誉王后,语气轻快地走向密室:“蒙大统领,在这密室里待的滋味如何……”
话说到一半,他便望见了靖王。
梅长苏心中飞快回忆自己方才的言语可有不妥之处,微微紧了呼吸,随即请他们二人入房一叙。梅长苏提点了靖王节制巡防营之事,又恭喜了靖王即将加封为亲王,靖王怔了片刻,随后才在梅长苏的点拨中明白了不拘时日随时进宫请安乃是亲王独有特权。
一番商议过后,靖王殿下作揖告退,临走前他拿起那本《翔地记》,望着梅长苏道:“这本书颇有意思,苏先生可否借我几日翻阅?”
梅长苏目光闪了闪,似有些踌躇,不过片刻后他便笑着回道:“不过是一本游记,殿下想看便拿去看吧。”
靖王点了点头,随即告辞离开。蒙挚故意慢在后面,眼见梅长苏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连忙问道:“怎么了?那本书里有什么不妥吗?”
梅长苏缓缓摇头:“应该没有,笔锋批注并非从前修习的楷书,书中也没有留下什么证据……”他忽然顿了顿,“只是有几处与我母亲闺名相同的地界,我批注时难免会按照以前习惯减了笔画用以避讳……但是景琰并不知道,所以应该是没有破绽的。”
蒙挚问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梅长苏手扶胸口,莫名道:“我也不知,总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也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吧。”
蒙挚又劝了他半天,盯着他服了药才放心离开。
飞流从墙角跃了出来,他一手抓着庭生的作业,一手拿着木雕小鹰,满脸笑容地去见他的苏哥哥。梅长苏心中那抹莫名不安仍未散去,即便服药之后睡意渐涌,也没能彻底安下心来。他抬头望见飞流,笑了笑说:“又去靖王府找庭生玩了?”
飞流乖乖坐到他身旁,笑得灿烂,“礼物。”
梅长苏望着他手中的木雕小鹰,眼中露出温和,“这是庭生给你的礼物?”
飞流用力点头,然后将另一只手中的书卷纸张交上来,说:“作业。”
“好……”梅长苏笑得温柔和煦,摸了摸飞流的鬓角,然后接过作业细细翻看。
早在庭生被靖王接进靖王府时,梅长苏便有意亲自教他识字念书,但靖王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担忧之下并未答允此事。梅长苏知晓后便以飞流为桥梁,将儒经书卷借于庭生,并时常留下作业亲自批改教他成材。靖王担心教书之事会令梅长苏耗费心神,拦了几次没能拦住,到最后便默然允许了。
梅长苏将他作业之中的问题一一点评出来,交给飞流,目送他离开后望着残留墨香的书案,不知怎么就记起了当年的旧事。那时为了以景禹为榜样,他便拜在黎崇老先生座下以求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偶有书中不解之处他便拿去向景禹讨教,景禹也极具耐心一一讲解,将自己所得感悟倾囊相授。只要景禹眼中有一道成材栋梁的赞赏目光,他便能欢欣雀跃半个来月。
转眼到了今日,倾囊相授与勤学苦读之人反倒变成了他与景禹的血脉。
梅长苏轻轻叹了口气。
自谢玉流放之后便一直住居于长公主府的萧景睿,终于在同父异母的胞妹宇文念的说动下,同意前往南楚探看重病缠身的生父。临行之前,他向生母莅阳长公主三拜九叩,然后叮嘱谢弼好生照料母亲,随即踏上前往南楚的道路。
刚出城门不久,言豫津便骑马匆匆赶来。
两个人相视半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言豫津思来想去,还是将劝他莫要将上辈恩怨之事放在心里。萧景睿苦笑回道:“一夕之间人事全非,我的父母、兄弟、亲情血脉,这些都不可能抛开。豫津,我知道你仍然希望我做回曾经的萧景睿,可是……这太难了……”
言豫津沉默片刻,叹息道:“人都是会变的,我们也在一直改变,只是景睿,我希望你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要忘了我,好吗?”
萧景睿缓缓点头。
言豫津上前一步,与他相拥,近乎喟叹一般轻声道:“我……我们在金陵城等你回来。”
萧景睿收紧了臂膀,闭上眼睛道:“好。”
远处旧亭中负手等候的梅长苏,不禁心中酸涩,他叹息道:“世间有多少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原本可以一辈子莫逆相交,可谁会料到旦夕惊.变,从此以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涯路远……”
一旁的黎刚见宗主神色凄苦,不由得记起了当年的祁王殿下。
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勤学苦读以求文武双全,而另一个人则将绝代风华倾囊相授,原本一时双璧风采无量的两个人,忽然一夜之间遭遇梅岭冤案,少年将帅坠崖中毒九死一生,一代贤王闻其死讯恸哭自尽。
眼前萧景睿与言豫津这两位公子哥尚能天涯路远、约定重逢,可宗主与那位殿下却是一死一生阴阳相隔,只能依靠着无穷无尽的回忆与夜夜入梦的短暂团聚来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