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丧之音(1 / 1)
悬镜司首尊夏江时隔数月终于重返金陵城。
梅长苏收到消息时,不由得瞳孔紧缩、手掌握拳。悬镜司本是梁帝极为新任的查案机构,不涉党争,明镜高悬,现任首尊夏江在梁帝眼中更是清正廉明、值得信任的朝中重臣。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持身中正的悬镜司首尊,用他那双血腥之手与谢玉联合制造出赤焰军叛逆假象,从而害得林府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也害得景禹蒙上不白之冤最终饮酒自尽。
他缓缓松开抓紧的手掌,望着掌心里掐出的的深印,闭上眼平稳呼吸,克制此时的心神动荡。
片刻后,飞流领命潜入悬镜司,前去传信给因为宁国侯府之事未及时抽身而被夏江惩罚禁足的夏冬。夏冬收到信后,明眸闪了闪,江左梅郎信上提及狱中谢玉或许知道一些当年的赤焰旧事,她沉吟片刻,随后向飞流点一点头:“你告诉苏先生,就说夏冬必定前去。”
飞流嗯了一声,直接纵身离开,悬镜司内把守严密高手如云,竟无一人能够察觉。
夏冬坐在窗前,素手抚在胸口,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心慌,就如同当年谢玉谢侯爷铲除谋逆赤焰军返回金陵城、为她送回夫君半副尸骨时那般零落无依。
当年赤焰一案,波及的不仅仅有靖王、霓凰这些赤焰军旧友,还有她这个初为人妇的女子。日日期盼夫君早日凯旋而归,却只盼来了他笔迹潦草的“主帅叛逆万望相救”的遗书,以及不久之后被谢玉带回京城的半副尸骨。
将夫君聂锋尸骨埋葬之后,她自此敛去笑颜为他守孝持贞。也正因为与赤焰军的种种纠葛牵绊,夏冬才无法真正将与赤焰少帅关系非同一般的霓凰视为知心朋友。
夏冬浑浑噩噩半晌,忽然苦笑一声望向镜中的自己,铜镜内的少妇头戴素钗、笑容酸涩,眉角眼梢的清丽逐渐被时光刻上皱纹。
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脸,眼中涌出了泪,“也不知黄泉路上,你还能不能认出这么老的我……”
夏江回到京城后,只进了一趟天牢,原本竹筒倒豆子一般招供的谢玉便忽然改了口。
誉王为此深感头痛,他无凭无据也不能去将夏江带去牢中审讯,也无法再在矢口否认罪行的谢玉身上做手脚,无奈之下他只好前来苏府,向梅长苏求助。梅长苏似是早已料到誉王会前来,他斟了杯清茶递给誉王,问道:“谢玉前几日招供之事殿下可曾记录下来?”
誉王从袖中取出两页薄纸,递到梅长苏面前,“这一点本王考虑到了,所以留了存证。”
梅长苏淡淡笑道:“既然有了存证,那便可以下手搜查。夏首尊进一趟天牢,谢玉便忽然改口,必定是他答应了夏江什么条件。作为回报,夏江极有可能从他矢口否认的罪行下手,争取在陛下面前略微将情况说得小一些,然后保他一条性命。”
他似乎随意地瞥了眼那两张纸,“这纸上桩桩件件都是证据,也有几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就好比说谢玉曾指示卓鼎风去杀害一个教学先生李重心。殿下何不查一查,说不定这里面哪一条便是夏江与谢玉不为人知的内情交易。”
誉王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少了他的聒噪梅长苏倒也清静不少,拢了拢狐裘,侧过脸望向窗外。不久之前还下过一场雪,这几日料峭春风一抖,倒是带来几分回春暖意,就连庭院内的草木植株也微微露出一点逼人的翠意。
梅长苏长长舒了口气,春日,要到了呀。
只可惜,这份和煦之情并为持续多久,便系数折损在阴暗的天牢之中。梅长苏在飞流的做陪下来到刑部天牢,身旁还跟着一个满脸谄媚笑容的提刑司小官。隐隐约约间,前面似有两个一老一少两个看守闲聊,几句模糊不清的言语悄然传到梅长苏的耳中:
“爹,那就是专门关押皇子贵族的寒字号吗?”
“是啊,你爹我当看守几十年,见过无数王孙贵族哭着进来死着出去……不过倒也有不哭的,当年祁王被关进来时硬是没有落半滴眼泪,只是有一天祁王听完谢玉诛杀所有赤焰逆贼的消息,不知为何恸哭了一整夜。哭到最后连连咳血,一双眼睛都快瞎了,到了第二日祁王便饮了毒酒,唉……”
梅长苏脚步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飞流快手搀扶住他,小心地唤了一声苏哥哥。另一旁的提刑司大人也连忙嘘寒问暖,直到确定眼前这位誉王身边大红人无碍之后,他才继续引路。
两个看守将头压得死低,提刑司大人送梅长苏主仆二人上了台阶,才骤然甩过来一个冷厉的眼神:“再让我听见讨论祁王的事,当心我敲碎你们的骨头!”
梅长苏步子走得极稳,上完台阶绕向一旁通道时,他才无声无息地滑出一点眼神,望向那座“寒”字号监狱。
景禹……当年就是在这里整夜为我大哭,继而饮下毒酒的吗?
在望见谢玉的一瞬间,梅长苏便已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他坐在唯一一点经由牢窗透进来的亮光之处,面带微笑,声音残忍,一步步将谢玉与夏江商议而得来的那点生机尽数堵死。谢玉终于被撬开了口,如同贝类被钩子残忍掀开,露出鲜血淋漓的嫩肉。
梅长苏淡淡表示誉王乃是政敌而非仇敌,夏江那条生路已经被他和誉王联手堵上,为今之计若想活命便投降。
谢玉像是一瞬间老了十来岁,“……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梅长苏道:“我想知道夏江为什么要杀李重心。”
经过江左盟、誉王、秦般若的红袖招等一番努力下,誉王终于发现卓鼎风与谢玉招供纸上的端倪,为了从谢玉口中撬出真相,誉王亲去悬镜司询问夏江可与李重心被杀一事有关,从而引发夏江猜忌之心,断绝谢玉的生路。
谢玉回道:“你知道这个没有意义。”
梅长苏却笑了,“怎么没有意义?若有这个把柄在手,誉王殿下便再也不用担心了。谢侯爷乃是东宫重臣,夏江这次劳心苦力地救你,只怕不涉党争的悬镜司也已经站在太子这一边了吧?”
谢玉闭上眼,缓缓道:“你想得太天真了,夏江救我并非是因为党争。”
梅长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谢玉缓缓睁开眼,盯着他道:“我把事情都告诉你,那我有什么好处?”
梅长苏目光直视道:“活着!”
“在京城里有誉王,出了金陵有江左盟,绝对可以保你活命!”
谢玉长叹一声,起身望着窗外那一片狭小的天空,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缓缓讲述起来,“李重心替夏江写了一封信,仿冒的,是聂锋的笔迹。”
一墙之隔的牢房中,两个当年赤焰之案的旧人皆是身躯一震,夏冬手指微微颤抖,可还是认真地聆听着当年的真相。
“聂锋是当年赤焰军大将,也是悬镜司夏冬的夫婿。夏江将轻而易举拿到手的书文草稿交给李重心,命他写出一封天衣无缝的求救信,信上写着‘主帅林燮谋逆,吾察,为灭口,驱吾入死地,望救!’”
夏冬身形踉跄,借助墙壁才得以站稳。
梅长苏听着当年的真相,心中万箭穿心,他站起身望着谢玉,道:“你以救聂锋为名,千里奔袭聂锋,又带着他的尸体回京,再告诉陛下他是被主帅林燮所杀。然后,有那封伪信与尸体的作为证据,赤焰军便被蒙上叛逆之名,你又向陛下请命出军,趁他们与侵犯边境的大俞军血战力竭之时出手伏击,对吗?”
谢玉沉默了,然而这种沉默恰恰代表了回答。不禁梅长苏双眼酸痛心口发冷,就连一墙之隔外的两个人亦是肝肠寸断。
梅长苏踉跄走出牢房,向面带泪痕的主君靖王点一点头,靖王身后的夏冬如失魂落魄一般向外行去。靖王虽然觉察到梅长苏的神情似有些异样,但还是不放心夏冬这般浑浑噩噩走出天牢,他转身的一瞬间,梅长苏微微低头,一滴眼泪便落在了衣衫之上。
夏冬身形踉跄,靖王担忧之下伸手扶了一扶,夏冬忽然酸涩,道了一声对不起。
靖王却看着她说,“小殊不会怪你的。”
夏冬用力点头,只是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三个人各自分离,却各有各自的去处。
夏冬来到亡夫坟茔之前,只跪在那里默默落泪,山风撩动纸钱,洋洋洒洒簇在她身旁。
靖王则去了芷萝宫,呆呆站在母亲的殿门前,静妃似是看他神色有异,柔声地问道:“景琰,你怎么了?”
靖王忽然簌簌落下泪,“母亲,我想他了。”
静妃心中一疼,不由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这个动作却让靖王将脸埋于双掌之中,他压抑又小声的哭泣从指缝中传出:“母亲,我真的好想……好想他……”
梅长苏回府以后,一直静静坐在榻前,将那本《翔地记》牢牢捧在胸口之处。
他心中百味杂陈,一会儿是谢玉亲口承认的罪行,一会儿是当年离开金陵城时与景禹的玩笑诀别,一会儿又是十二年间火寒毒发作的阴冷蚀骨模样……他每每记起看守说到的“整夜痛哭、连连咳血、饮下毒酒”,如寒冰凝结的心便被锋利匕首狠狠贯穿,一刀一刀深可见血。
黎刚甄平看着连药都不吃的宗主,急得团团转,到最后黎刚请来晏大夫准备让他上前劝一劝宗主,可一见宗主那般模样,就连一向能治住梅长苏的晏大夫都识趣地离开了。
好在到了最后,密室通道的铃铛声让梅长苏彻底回过神来,他匆匆拭去眼泪,然后将靖王迎了进来。
两个人秉烛长谈,而远处宫城之内却有一位老人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太皇太后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可她仍然记挂着自己的儿女外孙,小声地唤着“晋阳”与“小殊”。跪拜祈福的妃嫔之中,静妃望着那位老人,眼底尽是哀伤。
苏府内,二人还在交谈。
靖王此番前来,是表示他已决心为赤焰旧人讨回公道、洗清冤屈。
梅长苏强压心中百般情愫,盯着他问道:“殿下可知,皇上一旦知道你在查祁王旧案,定会招来无穷祸事?”
靖王道:“我知道。”
梅长苏又问道:“殿下可知,就算你查清了来龙去脉,对殿下现在所谋之事并无半分益处?”
靖王道:“我知道!”
梅长苏再度问道:“殿下可知,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就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靖王朗朗道:“我知道!”
梅长苏几乎是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既然你都知道,还是决定要查旧案?”
靖王毫不犹豫道:“要查!”
梅长苏深深望着他,然后拂袖长拜,“既然如此,苏某便竭尽全力为殿下查明真相!”
靖王也向他回了一个重礼,“多谢先生!”
忽然间,远处宫城钟声敲响,惊醒无数飞鸟夜人。梅长苏与靖王双双变了脸色,宫中金钟敲响二十七声,乃是大丧之音,皇太后已逝世多年,也就是说……
靖王仓促转身,连告别都来不及,“是太奶奶!是太奶奶走了!”
梅长苏心口骤然发冷,黎刚甄平头皮发麻地搀扶住他,却觉得宗主手掌冷得如同冰霜。从谢玉道出当年真相,到回苏府以后漫长的伤神回忆,再到今晚相助靖王、丧钟骤响……这一连串的打击终于压垮了梅长苏强撑的神经,他眼前一黑,喉口也顿时喷出鲜血!
一片模糊间,他似乎望见慈祥和蔼的太奶奶向他招手,轻轻唤道:“小殊,来,到太奶奶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