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八十四 顾此煎心(1 / 1)
刘深走出来,便见顾承念垂手立在大门台阶下,自己走近,他便低下头。原本以为他必定不会和自己说话的,没想到从他身边走过,他却忽然低声唤道:“皇上。”
刘深立即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顾承念仍旧低着头,轻声道:“皇上说日后还要封刘济为王,是说真的吗?”
“是又怎样?”
“先帝只有刘弦一个弟弟,如若真的将他父子废为庶人,恐怕先帝在天之灵也有所不安。当日皇上中毒时,刘济说服皇后吐出□□之方,也算是有功,况且他不同于刘弦,成天还是贪心不足,与皇上也是兄弟情深……”
“兄弟情深……”刘深低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看着他对朕,像是兄弟情深么?”
“……”顾承念说不下去了,便又转了话题:“但是,皇上所说让刘济照看皇后之事,臣认为不妥。”
见顾承念不肯回答自己的问题,刘深的面色已然沉了下去,然而顾承念仍像是浑然不觉,继续道:“皇后毕竟是皇上正妻,即使当时无人知晓,日后一旦被人察觉,皇上千秋圣名就要……”
“顾大人。”刘深冷冷打断他的话,“这是朕的家事,与顾大人无关。”
顾承念抬起头:“可……”
刘深已然转身离去。
“回宫。顾大人回家吧,那旨意改日拟好呈上来即可。”
顾承念站在已经无人的台阶下,还是跪下行了个礼。
“臣……领旨。”
日近黄昏,屋内的光线有些暗了,顾承念去外面点起一盏灯,拿进屋来,见冯长辰仍半跪坐在短炕上,盯着桌上的棋盘,似乎恨不得将上面占了大半壁江山的白子吞进腹中一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屋内另一个人的动静。
年节在喜庆的期盼中来临,又在忙碌中结束。过了元日朝见,元夕赐宴,人日宴饮,到了初九,已经没有太多的事情了。顾承念左右无事,便再大理寺值年,二十天来,每日倒也过得无波无澜。午后,庚寅便跑来了这里,说是年节下怪无聊的,来看看自己。庚寅现下虽然已是神武大将军,但是谁也没说大将军在年节时就不能贪玩些,所以顾承念对他的突然造访也没有反对。只是大理寺真没什么特别好玩的,二人只能一起窝在值年的小耳房里,围着火盆下棋。
顾承念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将灯台放在案上,冯长辰还是感觉到了灯光,抬起头,露出一个悲壮的表情:“老顾,我认输了。”
顾承念便冲他笑笑,道:“游戏而已,不要当真。”
“你真是太狠了!”冯长辰抱怨道:“我都说了你让着我点儿,你怎么还是一点儿都不手下留情?”
“庚寅,你的弱点在于过于冒进,如果我不让你吃点儿亏,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三思而后行的道理。”顾承念笑着将灯罩取下,拨了拨灯芯,原本豆大的火苗立即蹿得老高,室内顿时明亮起来。
“不管怎么说,下棋倒是很消磨时光,现在都申时了。”
“都这会儿了?难怪觉得有些饿了。”冯长辰又不甘心地看了棋盘一眼,这才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棋子。顾承念也在他对面坐下来,一边收棋子,一边道:“饿了?要不要与我一同吃饭?大理寺饭食虽然不如你家里,但是这会儿等你走回去,恐怕饿得你只叫唤呢。”
“也好。”冯长辰叫了个跟他的仆人进来,吩咐告诉家里不用等他了,然后笑嘻嘻道:“也叫我尝尝大理寺卿正大人的小厨房嘛。”
顾承念已经习惯了他这副不着调的样子,出去吩咐了下,很快,就有人用大托盘端了四样菜来——虾味白菜,酒糟鸭信,笋子鸡,还有一碟五香豆干,倒也颇精致。放下这四碟菜,又端进一大碗酸菜干鱼汤和两碗掺了各色杂粮的粳稻米饭,最后,还拿来了一壶酒。
冯长辰惊讶地看着顾承念将酒注子放入热水中,道:“呦呵,太阳今天是打哪边儿落下去的,我也没着意,顾大人都开始喝酒了?”
顾承念将一只绿釉瓷酒盅摆到冯长辰面前,道:“年节下,无酒说不过去,今日我陪你几盅。先说好,我喝不了多少,你也别喝多了。”
“哎哎,知道知道~”冯长辰乐呵呵地将二人的酒盅斟满,举起来,等顾承念也执起酒盅,便正色道:“老顾。自你回来,咱还没正正经经说过话儿呢。这些年,你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委屈,别人不知,我兴许知道的也不多,但是现在,你的冤屈终于被洗清了,我替你高兴。这第一杯,我先干了!”
冯长辰仰脖喝下一大盅酒,没看见他喝酒时,顾承念复杂的神色。
“谢谢你,庚寅。”
“和我还见外。”冯长辰放下酒杯,便夹了片豆干扔进嘴里。“嗯嗯,不错,挺香!”然后又夹了块鸡肉,一边吃一边嘟嘟囔囔,全无一点大将军的样子,顾承念也只是无奈地笑。吃到中间,冯长辰一边嚼着一片笋,一边含糊道:“下午来时,你是在看《搜神记》么?”
“是的。”
“不是说你们读书人都不信怪力乱神么?怎么你现在倒开始看这些东西了?”
“只是闲来无事。不过今日,我看那上面有载,南疆有巫蛊之术,能控制人心,被控制之人,会听从控制他的人的话,什么都肯去做。”
“哦。很有趣吗?”
顾承念将冯长辰的酒盅斟满,道:“庚寅,我联想到了去年胜州一事。虽然当日我极力为林先生辩白,可如今看来,如果巫蛊真的存在,那胜州惨案,林先生参与其中的可能不是没有。如果林先生真的被高车人所控制,真是我大魏的心腹之患……”
冯长辰咽下口里的菜,咬着筷子道:“虽然林仪救过我的命,但是我跟他不熟。你相信林仪的人品,我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他。但是,如若要证明林仪的清白,我们恐怕还得多想想办法。”
“我知道。”
“上次我大哥说起的林仪行刺的事儿,你去查了吗?”
“查了,但是现下还没有眉目。”
他翻遍了羽林卫的档案,想找出当年林仪行刺和愍太子的前因后果,然而记档上除了模糊的一句“己未日,刺客闯入东宫行刺未果,羽林卫卫尉护驾来迟,罚俸三月”以外,全无任何有用的资料。顾承念相信冯元英的眼力,他能在刘弦手下埋伏近十年而不被发觉,察言观色、睹物识人的功夫定然不会差,自然也不可能认错人。可是当年,林先生究竟为何行刺和愍太子?而以他的本事,既然都闯入了东宫,为何又最终放过了和愍太子?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与现在林仪的失踪又有何关联?
一个一个疑问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令人不解。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正在此时,窗外忽然有人道:“顾大人可是在此?”
顾承念连忙抬起头,放下筷子:“正是。”
来人便揭开帘子走进来,此人顾承念与冯长辰都认识,是勤政殿的传旨太监路至辛,见冯长辰也在,路至辛笑着行了个礼,道:“原来冯将军也在此,正省得奴才们跑腿了。”
“路公公,”冯长辰笑着道,“这年节下,路公公这是为谁跑腿呢?”
“不敢,奉皇上旨意,宣两位进宫。”
冯长辰与顾承念对视一眼。“不知是为何事?”
“这个奴才们怎么知道呢,只知道似乎和三殿下有关。”
武威王年前便回京了,他一来,各种奇闻怪事也就多。然而这一日,皇上召他们进宫,却是为了一方印石。这一方印石现下正躺在武威王的手中,而武威王正捧着它,手舞足蹈,吐沫乱飞。
“……我逛着逛着,就逛到了这古玩店门口。也不知怎地,我就走进去了,一进门,就看见这石头放在门口架子上,通红通红的,忒是显眼。我看这石头怪好看的,就问老板卖不卖。老板说,这是他几年前的一单生意,但那客人交了定金后就再也没来过。原主不来,他又不能失了诚信擅自卖掉,只能一直搁在架子上,当作一件摆设。这倒也罢了,确实不该卖,我看了看就准备放回去了,又觉得这上面这字曲里拐弯写得挺花哨挺好看,就问老板,这石头上刻的什么字啊?老板说,这字是他刻的,但是模板,当初是那客人拿着一张写好的纸给他的,他也不认识,问那客人,那客人不肯说。他一直以为这应该是个闲章,可后来他翻了不少古书,问了不少人,这才知道,这字他们念不得的。”
武威王笑嘻嘻地捧着那块鲜红欲滴,色泽既润且艳的石头,将印面翻过来朝上,展示给皇上看。
“皇兄,这上面,刻的是一个‘深’字。”
刘深抬起眼皮看了看一脸献宝的谄笑的刘溯,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石头,伸手接了过来,放在手中掂了掂,然后翻过来,仔细端详印面上复杂的笔划。刘溯见皇兄终于提起兴趣,目的达到,说得更来劲了:“皇兄,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口水,才让那老板以五倍的价钱转让给我的?你想想,一般人家既然做印,或者刻号,或者刻名字,单刻一个‘深’字,是什么意思?很奇妙吧?所以我说,这东西和皇上有缘,这东西我一定买下来,一定要送给皇兄!”
刘深一边把玩着手中印石,一边瞥了武威王一眼,冷笑一声,道:“有缘?也不见得吧?朕登基快十个年头了,朕的名讳想来也没人不清楚了,居然还刻这种印,单单写着朕的名讳,什么意思?居心叵测啊。”
“哎?”武威王哪里想过这些,闻言直接愣了。“这……皇兄……”
没成想自己好心办坏事,他呆愣地伸出两只手去又想解释,却又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皇上看着他迷茫的脸,突然笑了出来。
“也罢,不管怎么说,还算挺有意思的。”
他又低头看了那红润的印石几眼,抬手递给姜密:“既然老三叫几位进来鉴赏,那几位大人也看看吧。”
武威王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嬉皮笑脸起来。姜密上前接过皇上手中的印石,先给了站在最前面的丞相蔡辛,蔡辛接过,仔细端详后,道:“皇上,这凤血石虽不难得,但难得在这制印之人手法精湛,且印面的字体……也颇为罕见,若不是武威王事先说了,老臣一时之间,恐怕也不认得这字呢。”
刘深瞥了武威王一眼,看来对蔡辛所说还颇为满意。接下来,诸位大臣也都是各种奉承之言。等印石传到冯长辰手里,只见他微张着嘴,将那印石翻过来看了看,立即像是见了鬼一样重新翻回来,想要递给他身侧的顾承念,却又愣了愣。
刘深皱了皱眉。
“冯长辰,你想什么呢?”
冯长辰有些慌乱地看了顾承念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他又看了皇上一眼,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印石:“没……没什么……”
刘深坐了起来,挑着眉看他:“莫非你认识这东西?”
皇上的目光凉凉地落在自己脸上,冯长辰心里一阵哆嗦,为何皇上眼睛如此之毒!他拼命想要说些什么掩饰一番,然而刚刚发现的事实已经让他的脑子震惊得什么都想不出来,眼看就要露馅,身侧的顾承念忽然开口:“回皇上,日前,冯将军也得了一方好印,却不小心摔坏了一个角。那方印也是凤血石的,所以冯将军今日见了武威王呈上的这方印石,难免有些伤感。”
冯长辰瞪着顾承念,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方才说得句句属实。而皇上见顾承念开口,不知为何就不痛快了,冷冷地哼了一声,命姜密将那方印石收起来。
“小小一块印,看你那点儿出息。改日朕赐你一块好了。”
“谢……”顾承念轻轻推了推冯长辰,他才想起下跪谢恩。“谢皇上恩典。”
君臣闲话一番,冯长辰自始至终心事重重。等从勤政殿出来,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一声大吼:“庚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