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七十六 逆风执炬(1 / 1)
顾承念对外面的状况一无所知。在思沉阁住了几日,整日就在左右三间房和外面院子转悠,正百无聊赖之际,某天入夜,皇上召他去勤政殿。
顾承念也很想见皇上,想知道他现在的状况。虽然叶希夷知会过他,已经拿到了解药,但没有亲眼见过,心还是悬着,无法安稳。他跟着前来传召的宫人沿偏僻的小径走到勤政殿,进了东暖阁,见皇上仍然躺在床上,靠着软枕,脸色果然比前几日好多了。
顾承念看了他一眼便敛目跪下行礼,听见皇上淡然道:“起来。背上的伤还疼吗?”
顾承念站起来,道:“好多了,多谢皇上关心。”
“若不是你想出来的法子,我还真不知拿青君这丫头怎么办。她才十六岁,什么都不懂,要对她下狠手,我还真下不了手。”
“皇上宽容皇后,宅心仁厚,乃是国家之幸。”
刘深不置可否,又道:“林仪的案子,我已经下旨,免去他的职务,其他一切,在找到他人之前秘不发放消息。”
顾承念一直低头伏在地上,这时候悄悄抬眼看了看刘深,又磕了个头。
“微臣……替林仪谢过皇上。”
刘深低声笑了笑,道:“不谢。”
然后就没有再说别的。
顾承念自然明白,对于自己和林仪的关系,皇上仍然有误会,但他不准备再解释。也许……这样皇上就会回心转意也说不定。顾承念等了一会儿,主动问道:“不知皇上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置微臣?”
“你……暂且还是藏在思沉阁比较好。中秋节,可能也只能你自己一个人过了,你且就忍一忍吧。”
顾承念听了,又问:“外面,是否已经开始议论要如何处置微臣了?”
刘深没有回答,反而转头看着窗外,道:“老三已经去了胜州,前几日,向我传回了消息。你知道吗?屠戮胜州城的,不是高车王廷的主力。”
顾承念抬起了头:“那是……?”
“是高车左右贤王的部队。”
顾承念看着刘深紧锁眉头的侧脸,没有说话。
“仅仅是左右贤王的军队,就足以在一天之内消灭我一个城的军队,甚至连求救的信息都无法传达。高车,实在是大魏的心腹之患。”
“……”
刘深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我召众臣商议,想对高车用兵,然而那群文官没一个同意的。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刘弦之乱刚刚平定,一旦开战,难免人心不稳,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谁都无法预测。”
他翻了个身,在床上抱成个团。
“身为皇帝,却总是被种种制约掣肘,顾承念……有的时候,我真的很不甘心,也不服气。可是……又没有办法。”
顾承念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走到床边,跪下,低声道:“皇上。”
感觉到顾承念的声音忽然靠近,刘深转过头来,便看见顾承念跪在他身边,直直地看着自己。
“如果……如果微臣一直陪在皇上身边,皇上的心情是不是会好一点?”
刘深心里忽地一跳,急忙反问:“什么意思?”
顾承念仍然看着他,道:“皇上不肯告诉微臣,可见前朝,已经因为微臣的事情起了争执吧?”
“……”
“臣左思右想,皇上执意不肯听从朝臣们的进谏,也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要解除眼下的争执,或许……皇上可以下诏,免去臣的官职,改换当年殿试的名次,再撤销当年臣会试名次……”
刘深看着顾承念。
“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顾承念又看了刘深一眼,低下头,道:“如此一来,皇上便可以将臣收入皇宫,归为内侍……这样的话,皇上既可以将微臣留在身边,也——”
“你要做男宠?”
“这样的话,皇上和朝臣们之间的矛盾就解决了……”
“我是在问你!做个男宠,你甘心?”
顾承念看一眼刘深,缓缓摇头。“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仅因微臣一人,使得皇上和朝臣们发生了这么大的矛盾,本就罪不可恕,若能因此解决,对于微臣自身,对于朝廷,对于皇上,都可算是一件幸事。微臣只是担心,前朝的大人们不可能轻易答应此事。毕竟我空读了一肚子诗书,不同于宫里那些只跟着教习认了些字的内侍,如若有人觉得我在宫中会说些什么蛊惑皇上,骗得皇上不近妃嫔,恐怕……”
刘深抿着嘴,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顾承念向着刘深叩首,道:“臣所言如有一字不是真心,便是欺君了。”
刘深挣扎了下了床,蹲在顾承念
刘深转身,背对着身后的人躺下,一言不发。两人的谈话似乎到此为止,顾承念跪在床边,不知该怎么办。许久,他甚至觉得皇上可能已经睡着了,刘深却忽然开口道:“你让我说什么好……你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大魏的律法你最清楚不过,内侍不可参政,成了内侍,你这一辈子就都再别想还能踏上宦途了。什么治国平天下,什么国政方针,还有你那些磨磨唧唧的治水策略,就都不是你分内事了,连议论都不可以议论。你能做的,就是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这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带着你。”
“如能就此化解争执,臣虽万死……”
“不行。”刘深背对着他,闷闷地道。“你不是应该去做这些的人。你可以过得更好,而不是过得更糟,我不想看到因为我,而让你变成这样……顾承念,我从来没想过要毁了你的人生。”
他咬着嘴唇,半晌,道:“实在不行,我会下旨,让你去两广或者福建,要么去西北……”
“不行!”
顾承念忽然提高声音,打断了刘深的话。刘深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为什么?”
顾承念深深地看了刘深一眼,俯下身去。
“……皇上说过,若想找林先生,要微臣自己留下来找……”
不用抬头,他都知道,皇上的脸在瞬间僵住了。但他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地毯,声音没有一丝停顿。
“离开了京城,离开了皇上,再要得到林先生的消息,就没那么容易了。”
头顶上的人安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再开口时,声音居然带上了笑意。“是啊,没错,你不说,朕倒忘了。”
明明是笑着的,但顾承念,还是听出了其中的酸楚,那酸楚,刺得他的眼眶都要发红,他死死地低着头,努力不露出一点破绽。刘深一边自嘲地笑着,一边点着头。
“朕明白了……明白了。你放心,你们的深情厚谊,朕……一定会成全的。”
而在京城中,小巷中,茶馆里,各种传言,伴随着真的假的匪夷所思的,从好事的闲人口中,一起以肉眼难以计算的速度传开。
“咱们皇上今年都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后宫中却只有一个皇后,且这皇后也是当年迫于无奈才册封的,还和刘弦勾结意图造反,差点害了皇上。皇上如今一直不肯再册妃,都是因为这个顾承念!”
“居然能把皇上迷到这种程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说啊,他原先就住在外城一家药铺里面,据说人长得冰清玉润,比那些个女子都要好看呢!”
“按说皇上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也只有倾城绝色,才能让皇上这般神魂颠倒吧!”
“可不是吗!据说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会扮成女子模样唱曲儿呢!”
……
茶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两人衣着不俗,却挑了这样一家不上台面的茶馆,只要了一壶茶,一人斟了一杯,却谁也没有动过。年长的那个一直盯着年少的那个看,而年少的那个盯着手中的茶杯,全副心思,都在周围人的茶余闲聊中。听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对年长的那个道:“你听听,说得神乎其神。听他们一说,我倒觉得见过那人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了。”
年长的那个看了看他,没有应声。年少的那个也只是说一说,并未一定要他回应什么。又听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年少的那个才站起来,道:“走吧。”年长的那个闻言立即站起来,随他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茶馆。
两人出了茶馆,沿着大路缓步前行。年长的那个开口问道:“王爷为何要特地来外城这种乱糟糟的茶馆?”
“当然是来听,关于皇兄和那个顾承念的各种传言啊。”
“传言?听这些做什么?”
“听了,才知道我该用什么方式,向皇兄道歉啊。”
“……”石崇看了看身侧的刘濯,又走了两步,才低声道:“王爷也不必太过自责,当初,王爷也是为了皇上好才……”
刘濯看着前方,一面走,一面道:“很多事情,初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就算我的初衷是好的,可结果是,两年前顾承念几乎被逼死,两年后的现在也被朝臣们万般唾骂。刚才的闲话你也听到了,他现在,已经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有意思的谈资。”
那些带着玩味的话语,就算本身没有恶意,听在他这个无关的人耳里,仍然觉得刺耳。
石崇问道:“这个顾承念现在去哪里了?”
“一个月前,他被太后打入大理寺大牢,之后又被皇上救出,此后,便没人知晓他的去向。恐怕,还是被皇上藏起来,想避一避风头。只可惜,如今我看朝里的势头,皇上不给他们个说法,是难以平息这一场风波的。”
“皇上呢?”
“听说皇上龙体渐愈后,和大臣们的矛盾愈演愈烈,这几日都在太庙祭奠先帝,以此为由拒不接见任何人。”刘濯道,“走吧,不论如何,我都该去觐见皇上了。”
太庙寝殿前,两个太监一起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伴随着“吱呀”一声,光线透入,一进门处屏风上华丽的龙凤和玺图显现在视野中,空气中的微尘在阳光下漫无目的地飞舞着。刘潇略扫了一眼,便转过头,直接走进大殿。
绕过屏风,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寝殿是平日里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规格比前面的享殿低一等,内部却仍然大得惊人,几十根金丝榆木的柱子和戳灯隔开了视野,沉香木的大梁恢宏壮观,因为太过高大,甚至看不清上面那些金色的线条到底描画了些什么。由于终日不见阳光,这里比外面阴凉了许多,一瞬间甚至觉得心都凉了起来,这大概也算得是使人心迅速静下来,肃穆地敬祖的好方法吧。
刘潇绕过几根柱子,才看见了跪在先帝神龛前的刘深。大魏的皇帝此时身着素服,背对着正门而跪,在这沉闷的气氛中仍然挺直了腰板,显示着他清醒的思绪和坚定的态度。
看看自己身上华贵的云纹湖绉袍服,刘潇有一种自己走错地儿了的感觉。回想起刚才在戟门外看到的,和皇上差不多姿态的文武大臣们,他开始有点头疼。
不同于其他的几位哥哥,刘潇是个标准的安于现状的王爷。他对军事缺乏兴趣,对政治也没有好感可言,在这么多年的生活中,他扮演的角色一直是一个乖巧的、在自己权限范围内尽量让自己活得舒心的藩王。所以,现在这种情况,让他觉得异常烦闷,因为他突然得扮演他兴趣以外的职责。
刘潇又盯着哥哥的背影酝酿了一会儿说辞,这才走过去。身后早有太监赶上来,替他挽起袖子,又捧来银盆、手帕和香盒等物,刘潇先不说话,净了手,上了香,又在刘深身后的绒毡上跪下,拜了四拜。再站起来,向着刘深跪拜。
“臣弟叩见皇上。”
一系列礼仪无半点可挑剔之处,若说刘潇是最为守规矩的王爷,也不为过。刘深微微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五弟一眼。“起来吧。你怎么来了?”
刘潇又站起来,走到刘深身后,像他一样跪下来。
“没办法,蔡大人他们天天缠着臣弟,让臣弟来劝劝皇上。”
刘深不说话。
“外面闹得很凶啊。刚才进来时,那群大人们跪着拉着臣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臣弟一定劝皇上回心转意。此外,御史秦大人准备在外面绝食,到皇上处置顾承念为止……”
“哼,每次都是这一套。”
“二哥你往太庙里一躲,大臣们都只能到戟门外,他们急得什么似的,别说我了,搞不好再过两天三哥四哥都要被喊回来了。”
“胡闹!”刘深回过头瞪着眼怒道:“老三守着边境,他回来,高车人打过来烧杀抢掠,那群老家伙就开心了?”
他气势汹汹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弟弟说这些没用,只得转回头来,看着眼前青烟缭绕的香炉,沉默着。刘潇静静等了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又道:“原本以为,皇上肯定会呆在配殿里大哥的牌位前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便立刻敏锐地发现,二哥的气势迅速低沉了下去。
果然,这是二哥永远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