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 读破万卷书呆子(1 / 1)
刘深听了,立即面露愠色:"又是哪个多嘴多舌的东西,一刻也不歇,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忙忙告诉了太后,叫朕知道了,看不割了他的舌头!"
这会白太后已急急进了殿,刘深还不及行礼,便被她拉到了灯下。看了伤口,白太后心疼得眼眶都红了,直数落陈习:"枉费你跟了皇上这么多年,最近怎么连连出差错!"陈习跪下来谢罪,一众奴婢太监见状也吓得连忙跪下。刘深少不得笑着抚慰白太后:"母亲何必怪罪他,若不是他及时给朕用凉水降温,儿子这条胳膊怎么得以完好呢。"
白太后一听这话,原来这伤原本还要更重,眼泪再也忍不住:"本来还备了好些皇儿喜欢吃的东西,让你过来一块用晚膳,谁知派人过来一问,却说你受伤了...我这做母亲的,何时才能有一日不担心!"
刘深只能好言宽慰,说其实烫得并不厉害,几日便能好。白太后哭了一场,又把太医唤来仔细询问一番,再三嘱咐小心看护。刘深想到母亲急急忙忙过来,晚膳也耽搁了,便要在这边为她备膳。白氏拦住他:"你都伤成这样了,母亲看着怎么吃得下饭!你只管好生休息,我回自己那边,再备饭也可。"说完又叮嘱了半天,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第二日,刘深门前热闹了。
因为没升早朝,大臣们迅速地知道了他受伤的事,纷纷来探视,连那些告病的老臣包括陆太傅在内,也一个个进宫来。好不容易都打发走,午觉起来,太妃并未出阁的小妹又来了,刘深这下真是焦头烂额,太妃倒还好,小妹又是个心软的,一看那连串的水泡便哭了起来。刘深笑着劝:"一个个看了就哭,早知道朕便藏在那被窝里,谁来了,都说睡着了。"
小妹破涕为笑,连忙拭了眼泪。劝好了小妹,太医进来说要换药,太妃等人便起身告退。
换药又是一番煎熬,平日里总说十指连心,究竟也没试过,如今才知道,那是一点都不假。到了晚上,刘深昨夜便因疼痛没睡好,又忙乱一天,身心疲乏,早早便躺下了,仍然是辗转反侧一夜。起床梳洗更衣罢,刘深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无法握笔写字了。
这可万般不行,且不论奏折批阅,下旨分派,就是看书,他也总要动笔记点什么。然而右手火烧火燎,别说握笔,指头动一动就疼得钻心。
刘深看看四周侍从人等,真的能写字的恐怕只有陈习,然而陈习他清楚得很,枉费他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名师都见识过了,一手字却臭得如蜣螂爬过。最后,只得让鸿胪寺派个人来给他代笔。
不一会人便奉旨进宫了,一看,居然还是熟面孔。
阶下伏地叩拜的,正是那顾承念。
刘深本来想说"怎么是他",转念一想,鸿胪寺是陆老爷子的地盘,让他推荐人选,他自然会提携自己的学生,让顾承念与自己凑凑近乎,便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上次落水,顾大人没着了风寒吧?”
“微臣无碍,谢皇上关心。”
无碍?刘深想起那天偏殿里那惊天动地的喷嚏,冷哼一声,也不拆穿他,让他过来写几个字给自己看。
顾承念立在案侧,问:"皇上,写什么字?"
刘深手上仍是火辣辣的疼,他不耐烦地说:"随便你爱写什么。"顾承念便提起笔来,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国泰民安"。
刘深接过来一看,当真是颜筋柳骨,不由斜瞟顾承念一眼,不想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个人,一手字倒是颇有些气宇轩昂之感,字如其人之说看来不可尽信。于是点点头,就他了。
顾承念要写字抄录,也不能成天站着,刘深命人再搬一张书桌来,放在书房一侧,另摆了笔墨纸砚。一日接一日倒也再平常不过,刘深成天束着手,想写什么就念给顾承念。顾承念写字极快,这样一来居然比刘深往日还省了不少时间,他惊讶之余也挺乐意,趁着有伤,各处人等都不敢过于烦扰他,读了不少闲书野史。
转眼已是春末,刘深的生辰快到了,少府监的人来请示,刘深想想也不是整年或本命,自己最近又霉运不断,也就懒得过生日,反而下令:
"拨出款项,修缮各处宫殿和花园。"
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被烧伤的原因都在于这宫里过于冷清,小眠不喜欢,才会要吃火锅。陈习趁他的伤日渐痊愈便想告假回家,刘深一看便知他是要回家教训女儿,也不动声色,只说这段日子过去再说。
一旦修起来,工匠人等进出频繁,各处都乱糟糟的,刘深没觉得什么,白太后却生怕他在宫里出什么差错,便让陈习收拾收拾,将他赶去了北郊的浣葛别院。没住几天,又派人来叮嘱陈习:"切勿让他动笔,以免牵动伤口,发炎感染。"奏折等事务,除了机要之类外,也让全部交由中书省代为批复。
于是刘深简直成了个赋闲的皇帝。刚开始天天看书赏景,品茶逗鸟,倒着实享受。可时间长了,就有些闲不住了。一日午后,刘深在书房内翻了一会儿书,实在是一刻也再坐不住了,便起身出了自己住的正院,也没惊动任何人,只凭自己到处乱走。
浣葛别院依山形水势而建,别院一侧有一不小的湖泊,建筑物也不按对称规则之法,只求随性,又将湖水引至各处,更是情趣十足。本是为了避暑,然而现在刚刚入夏,并不燥热,和往日来的景致大为不同,刘深一路走,到了膳房门口,因如今并不是用膳时间,房内只有二人看守,十分安静,那二人都在打盹,竟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皇上。
刘深在门口看了看,没意思,再往前走,在山脚拐了个弯,见前面竟然有个小院,不由感慨这地方倒是十分幽静,便走近去看。
院子没有门,刘深转进去,里面并无不同寻常之处,只是院子里种了棵榆树,大概取的是"藏愚"之意。树下有汉白玉的桌凳,有一人正坐在那看书。
是顾承念。到别院之后,因送来的都是机要密函,顾承念自然是不能看的,更不会让他写这些,陈习的字再臭也只能由他来代笔,再加上刘深的手也日渐见好,有时便自己动手了,所以顾承念就闲了下来。刘深本来准他可以自由出入书房,他道了谢皇上,但非应召从来不去,刘深也已几日未曾见他,看来估计是天天躲在这小院里看书。
刘深走过去,顾承念看书入神,并未查觉,他便绕到他身后去看,正好看到一行字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是《孟子》。看个孟子都能看这么入神?
“很好看?”他忍不住开口问。
顾承念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刘深就站在他背后,这一转头两人差点面贴面。
“皇上圣安!”顾承念赶紧抛开书跪了下来。
“免。”刘深在顾承念刚才的位子坐下来,看着他站起来,道:“好几日都没见你了。你住在这里?”
“回皇上,是的。”
住所都是陈习安排的,刘深左右环视,笑道:“陈习倒是给你瞅了个好所在。”
顾承念仍然低着头,道:“微臣生受了。”
刘深拿起他刚才看的《孟子》,道:“朕曾听陆老爷子说,四书五经,你均能倒背如流,是真是假?”
“是……”顾承念看看刘深的表情,又垂下头:“回皇上,是真。”
“那既然你都能背诵,这上面的句子应该早已烂熟于心了,为何还要看?”
“回皇上,微臣左右无事,便想着多看几遍,或许能对亚圣之睿思有新的领悟。”
……好生无趣。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在这种无聊的午后,刘深最想找点乐子的时候,偏偏眼前居然是这样一个一本正经无比死板的人。
“看这种书有什么意思!”刘深想着怎么也得制造点乐子,道:“朕那里有本好书,你去看了,然后给朕谈谈你的‘领悟’。”
“啊?皇上,但……”
“没什么但是可是,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看顾承念不得不把嘴里那套“为皇上代笔乃臣现下之本职,不可懈怠”之类的话咽下去,刘深心里竟有些幸灾乐祸。走出院子再回头看,顾承念仍是一脸为难地站在原地,刘深哼了一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顾承念所住之处到刘深的书房有条捷径,这也是陈习把他安顿在这里的原因,刘深和顾承念一前一后沿着捷径走进回廊,顺着回廊回到书房,刘深将自己刚刚看过的书拿起来递给顾承念,是《西厢记诸宫调》。
“看过吗?”
“……没有。”
果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啊。刘深将书拍在他手里,道:“朕知道你看书很快,现在立即看。”
“是,皇上……”顾承念躬身接过书来,立即认真开始看。刘深看他站在原地,莫名想笑:“你可以坐下看的。”
“是,谢皇上。”
左右真是无聊,顾承念坐下来看书,刘深便坐下来看着顾承念,偌大的书房中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仔细一看刘深发现其实顾承念长得很端正,平日里他见了自己总是畏畏缩缩,所以总觉得他有些柔弱,其实长得倒是一点都不文弱,如果脸上多一点表情的话,或许还能算是……咦?有表情了?
刘深看着顾承念皱起了眉头,而且越皱越紧,眉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这是怎么说?顾承念看书的确很快,转眼已经看完,拿着书站了起来,道:“启禀皇上,微臣看完了。”
“看完了?觉得怎么样?”
顾承念板着一张脸,道:“回皇上,微臣以为,这崔氏女罔顾礼数,欺瞒长辈与人私通,实在骇人听闻,而这张生也是行事不端,就算他得了功名,此事为人知晓后,就该夺了他的功名,发回原籍。好在这只是文字,不是真故事,但这成书之人也是……”
“……”一段话听得刘深都愣了,什么?朕刚才叫他看的不是《西厢记诸宫调》么?
“张生危急之际护佑寡母幼女,对崔家确实恩深义重,只是他存心不善。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则张生与贼寇,又有何分别?”
刘深是今日闲来无事,才翻出了这么一本书。这诸宫调七卷不但文笔优美,故事也极其感人,刘深虽然不喜欢女子,却也觉得莺莺、红娘,都是世间少见的奇女子,怎么到了这书呆子口中,都成了大逆不道之人?刘深忽然觉得头疼:“顾大人啊,这世上若是万事都循着礼数来,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总要有些法外人情,天作之合,才显得人间有情,天道存仁是不是?”
顾承念却正色回答:“可亚圣有言,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这书中诸人均将礼法天道抛诸脑后,实为……”
这书呆子平时不声不响,今天看了这书,倒是像是有些愤慨一般说个没完。刘深连忙伸手,道:“打住!顾承念,你今年多大了?”
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顾承念还是认真回答:“回皇上,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这家伙整整比自己大了六岁!“可有家室?”
顾承念有些羞赧:“回皇上,微臣还未曾婚娶。”
怪不得……刘深叹气:“顾承念,你真的是一点都不懂什么是情啊……”
“啊?”
“男女之情,不经历经历,是不会懂的。”只喜欢男人的刘深一本正经道:”你啊,就是没经历过,所以才会说出这种毫无感情的话。”
顾承念显然很困惑,但他又不太敢和皇上争辩,便有些迟疑的道:“皇上说得是……”
“这都是因为你成天只知道埋头读书,不知道要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再这样下去,你都快成呆子了。朕得让你出去长长见识。”
顾承念对皇上这会儿的话一头雾水,没等他反应过来,刘深唤道:“来人!把陈习给朕叫来!”
“是……”
刘深转过头来,对着顾承念呲牙一笑:“顾大人,你有福了。朕今天就带你去经历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