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烫伤(1 / 1)
按照本朝开国高祖留下的律法,皇族宫室严禁穷奢极欲,一切尽量从简,各类厅堂殿阁的规模也有严格的限制,加之年深日久,虽然历代均有修缮,但毕竟有些沧桑之感,屋檐下墙角处,褪色如多年空宅。刘深一度觉得这些老妖精般的屋子还不如陈习家的小院子好。当初陈习要成亲,刘深非要去看他们夫妻新婚的住所,看了以后居然羡慕起来,甚至突发奇想也要在都城内买个小院子住,搞得陈习哭笑不得。
"大臣们怎么朝见?奏折送到哪里?饮食怎么做?这一群奴婢太监站哪?您的书摆何处?"
陈习列举了一堆问题,听的刘深眼发晕头发胀,只能作罢。
想起陈习,刘深算算日子,再有两日他便该回来了,不知小眠可好。
说起来他也已经好久未见小眠,哪天命陈习带她进来玩吧。
这么琢磨着,刘深走出了挺远,一抬头,竟到了偏殿门口。
偏殿的正确叫法应该是右初殿,大臣们总是偏殿、偏殿的叫,刘深便也几乎忘了这本名。他甚少来这里,不过算上上次抓刺客,最近竟是和这个地方有缘。偏殿里还有灯火,刘深想起那天一同落水的顾承念,便对身后的小太监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走到了门口。
这会儿夜并不深,偏殿里颇有些人,一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几个还凑在一起,拿着本奏折不知在讨论何事,刘深也不在意,只往里看。
并没看见顾承念,刘深又扫视一圈,想想他也不定要每日都来,便自嘲地摇摇头,刚要转身,听得有人打了个无比响亮的喷嚏。
"啊嚏!----"
偏殿里的人因为这喷嚏都安静了一下,讨论的人也抬起头来,就连门口的刘深也是被吓了一跳,刚要看是谁,只听有人说道:"顾大人,今日便先回去吧,这些奏折一直放在这,病好了看也不迟啊。"
刘深愣了愣,接下来便听到顾承念抱歉的"抱歉,各位大人,下官惊扰了"。
"下官一会便回去了。"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其他人仍然劝,他也只是低声连道"对不住","惊扰了各位"。
刘深静静的听了几句,便若有所思的往回走。回到寝宫,他下令:"送些宵夜去偏殿,犒劳各位大人。"
陈习终于回来了。刘深上罢早朝,正在书房里拿着书随意翻看,便听外面报:"陈大人回来了。"
"让他进来。"
陈习满面春光走了进来,给刘深行礼:"皇上圣安。"
刘深忍不住眉毛一跳,这小子满脸幸福溢于言表,竟让人有些嫉妒。他哼了一声,道:"你的脑袋怎么样了?"
"托皇上的福,好多了。谢皇上挂念。"
刘深不置可否,继续看手里的书。陈习知道他的脾气,不爱理就不说话,便自己起身,静悄悄立在他身后。
两人安静了一会,陈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迟疑着开口问道:"听说奴才走后皇上落水----"
又是落水!刘深有些不悦,将书重重拍到桌上,回头瞪了陈习一眼,他见状不妙一缩脖子赶紧闭嘴。
过了一会,刘深自顾自开口道:"你走了以后伺候朕的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你把他打发到别处去,朕不想看到他了。"
陈习应了一声。刘深像是有气没处出一般,继续牢骚道:"这一帮子人,都是蠢才!若不是他们,朕也不会掉进水里。那顾承念湿成落汤鸡,居然也无人说给换套干净衣裳,就那么让他走了,让大臣们知道了,还不说朕心硬如铁石,不体恤朝臣?"
落水的大体经过陈习已经听下边的人禀报了,也知道皇上生气,无非是因为觉得没面子,但他一边应承着,一边不由思忖这是怎么扯上顾承念的,皇上不是不想看见他么?权衡一番觉得还是不要多问了,只回道:"皇上放心,奴才定会处理妥当。"
一转头,又想起个事来,"说起顾大人,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在殿外走来走去,像是有什么事。这会儿却也没见他进来。"
"哦?"刘深也没抬头,"传他进来。"
真是奇了怪了,自己走了不到半个月,皇上就忘了之前自己还说要这人脑袋来着?陈习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走出正门果然看见顾承念还在不远角落处徘徊,便走过去:"顾大人,别来无恙?"
顾承念本来眉头紧锁,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见他过来,连忙转身抱拳还礼:"承蒙陈大人挂念,陈大人看起来气色不错。"
那是,回家和老婆女儿团聚了十天,气色如何不好!陈习想着想着嘴又快合不拢,于是咳嗽一声正色道:"皇上让您进去呢,请随下官来。"
"皇上?"顾承念有些吃惊,"但是下官并未求见..."
"你都在这走了多少个来回了,有什么事到皇上面前说了不就完了吗。"陈习说着就推着他往里走,"皇上都宣你进去了,你不想去也是不行的。"
顾承念就这样被陈习推进了书房,见刘深坐在桌前,忙不迭跪下去。刘深放下书,也不叫他起来,就这么问道:"你在朕殿外晃什么呢?"
顾承念被问住了,伏在地上,半天憋出来一个字:"臣..."
刘深这次很有耐心,他向后靠着椅背,以手支额,懒洋洋道:"顾大人,你是读书人,难道连最简单的忠君之道都不懂?朕说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回皇上,那是自然要听的,只是..."
"有什么只是不只是的,你们不总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么?朕只让你老实说话,你都不肯,还指望你能为朕赴死?"
大道理一压,顾承念的头叩得更低:"如若某一天皇上真需要臣去死,臣虽万死而欣然往赴!但..."
还万死呢,上次不过吓唬说要砍你头,人就掉湖里边去了,还连累了朕,这会倒是信誓旦旦!刘深不再多说,示意陈习上茶,心里横横地想,朕今天就治治你这拧脾气。
不过几面之缘,刘深恁是给顾承念拣了个毛病出来。也不知他怎么就看出来顾承念脾气拧的,这会儿茶端了上来,刘深也不急着喝,揭了盖慢吞吞吹一口气,拨拉几下茶叶,又吩咐陈习:"把窗子都开了,朕闷得慌。"
陈习连忙去开窗,顾承念跪在地上,终于开了口:"皇上..."
刘深也不作声,等着他自己往下接。
"臣昨日看了批文,西北春荒一事,批了五万两白银赈灾,但据臣所知,此次受灾民众已逾数十万,区区五万两白银,实在解不得燃眉之困..."
"数十万?"刘深吃了一惊。西北是三弟刘溯的封地,刘深记得清楚,他奏折上写着"雨水丰沛,春耕已作,或有郡县春粮紧俏,亦足以自负温饱,不足挂齿"。这就是他所谓的不足挂齿?
沉吟片刻,他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顾承念仍然伏在地上,迟疑片刻道:"臣,是雕阴人氏,故才..."
原来如此,刘深终于明白了,这书呆子得知故乡受灾,心内挂念,不料朝廷拨款却不过区区几万两,心知根本是杯水车薪,然刘溯与自己是兄弟手足,想必是怕自己会护短,才犹豫了这么久。他点点头:“朕知道了,朕自会处置,你退下吧。”
顾承念还是像在畅清园时那般,深深叩首,倒退着出了书房。刘深也无心再喝茶,站起来背抄着手在书房里转了几圈,又在书橱里翻了会书,忽然转身对陈习说:“朕许久未见小眠了,你改日带她进来逛逛。”
然后又坐回案前,思考赈灾的问题。老三这家伙,平日里死要面子,堂堂武威王,管辖西北四道,居然还撒这种小孩子家的谎,刘深生气之余,不免觉得可笑,想想这也是人命关天的事,不可怠慢,便敛了心思,思索片刻,还是要顾着这家伙的面子,便写了封密信,命陈习带下去,交给信封上所说的人去照办。
隔日,陈习便命人传话到家里,奶娘带着小眠进宫来。小眠今年才五岁,陈习刚要拉着她跪下磕头,她甩开手便蹦了过去:“深叔叔!”
“哎!”刘深笑眯眯张开两臂抱起小眠,也不顾一众婢女太监看着,将她举过头顶转了好几圈,逗得小丫头咯咯直笑,这才放下来好好搂在怀里,揉揉她的脑袋:“想没想深叔叔?”
“想!”小眠想也不想便答,转了转眼睛又道:“对了,我娘说,上次我过生日时的好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深叔叔给的,让我代她好好谢谢你。”
陈习在一旁哭笑不得,估计妻子临走前教她要说些漂亮话,小家伙背着背着背混了,成了“代她谢谢你”,这下刘深也被逗笑了,便顺着话道:“是吗,那你准备如何谢朕?”
小眠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我早就准备好了!”说着便让刘深放他下来,还神神秘秘的非得他闭上眼睛。待他闭上眼睛,小眠在身上掏了掏,拿出一枚纸船来:“看!这是我自己叠的!”
“是吗!那可得好好留着了!”刘深笑着故作惊奇,接过纸船,抱着小眠进了书房,郑重其事地将纸船搁在架子上一对青花瓷瓶旁。“叔叔带你去逛逛?”
“不要!”小眠头一摇:“这大院子里到处都空荡荡,吓人,我不要去。”
虽然说是童言无忌,但是这话说得太过失礼,陈习刚要开口叱责,刘深用眼神制止了他,转头捏小眠的脸蛋:"小嘴这么毒,不怕惹深叔叔伤心么?"
小眠仍然据理力争:"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深叔叔不觉得这院子很吓人么?"
刘深严肃地点点头。"是的,朕也这么觉着。"说完忍不住笑起来。"也罢,那你想做什么?"
小眠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说:"我想吃火锅。"
"火锅?这还不简单。"刘深说着便命人叫膳房准备炉火锅具。因为还不到晚饭的时间,刘深便陪着小眠在房内玩围棋。说是玩围棋,其实就是在棋盘上摆图案罢了,笑闹着日头已经偏西,太监过来禀:"俱已齐备,皇上要在哪支炉子?"
刘深也不回答,反而问小眠:"小眠觉得哪里好?"
"哪里?"小眠四处张望,"这里就好啊。"
这时刘深正带着小眠在廊上看黄莺,便让太监就把东西送到这里来。陈习看看便想阻拦:"皇上,这廊上有些狭窄,恐不太方便,不如..."
按平时刘深又要瞪他一眼,现在顾忌他在女儿面前的脸面,便淡淡地说:"有何不可,今天小眠说了算。"陈习也知道这是皇上宠溺自己女儿,自己也不能太不识抬举,也不再执意反对,自去安排侍从们摆放桌椅炉子。
火锅本身就是各种烹煮乱炖,食材准备妥当摆上来即可,倒也很快。刘深笑对陈习说:"今天你女儿可是要让给朕了。"便抱着小眠坐在自己身边,陈习心里嘀咕喜欢小孩您自己也生一个啊,看皇上示意他也入席,连忙在对面坐下来。
小孩子毕竟不贪心,一顿火锅便足以令她欢呼雀跃,刘深不禁想起了弦皇叔,心中不免叹惋。为了款待小眠,刘深连南海诸国进贡的海鲜也命人从冰窖取了来,这顿火锅的奢华程度让陈习不禁汗涔涔,心里直呼承受不起。小眠哪里懂这些,只是开心,吃得小肚皮圆滚滚。小婢们见三人都已停筷,便上来撤桌子。不料桌子支得不稳,猛的一晃,那红通通的锅子便向小眠倾去。
陈习在对面看见,一声惊呼,然而他离得太远,已是抢救不及。电光火石间,只见刘深一手将小眠向中一揽,另一只手便去挡那锅子。
哗啦一声,锅子里仍然翻滚的汤水洒了刘深一身。陈习一个箭步冲过去,高喊:"快拿凉水来!"再看刘深,右手已被烫的通红。
小眠这时才反应过来,"哇"的大哭起来。刘深忍痛笑着哄她,又命她奶娘好生带回家去。陈习哭丧着脸叹道:"皇上你就别管这些了,赶紧让太医看看吧!小眠奴才自然会派人送她的。"
殿里殿外乱成了一锅粥,早有人让宣了太医,这会儿太医已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剪开衣袖一看,所幸衣物布料厚实,降温也算及时,胳膊倒无大碍,只是手烫得厉害,从手指到手背,大大小小的都是明晃晃的水泡。太医用药酒消了毒,涂了祛毒败火的膏药,又反复叮嘱千万不可触碰伤口。正要退下,殿外报:"太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