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十九 君子与逆鳞(下)(1 / 1)
五年的光阴已将撒加雕琢为英挺的青年,举手投足间流露的端严与高贵仍令紫发少年心折。这个男子,曾是他最为敬重的兄长和朋友。然后,权力的野心毁灭了一切。
穆尚未具备对抗撒加的力量,也曾听闻沙加隐讳提及那个暴戾的“他”,亦知近年来圣域在“教皇”的治下富足安稳,但这些既不会影响、更不会减少他对老师的怀念和对撒加的憎恨,那个“他”难道就不是撒加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沙加,可还记得你诵读的经文?你是释迦牟尼的转世,最接近神的人,然而你对撒加的宽容并非出于无爱无恨的纯粹神性,而是出于人类的同情心。纵然这种引发自我痛苦的深切同情超越了狭隘的世俗亲情、爱情、友情,更为高洁空净,却依旧是人的感情。
沙加,你定如我一般清醒,你的悲天悯人,令你沦为凶手的共犯,你将如何在神佛的祭台前低语忏悔。
“小穆长高了。”撒加的笑容一如从前。
“无意义的寒暄就不必了……你喝茶么?”穆略为犹豫,决定保持基本的仪礼。他暗叹口气,在撒加面前,或许每个人都会自觉不自觉的尽量表现文雅。
加隆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他本就是撒加曾经近乎完美的生命中最大的例外。十四岁以后,加隆似乎迷上了如何更快的激怒兄长,常在撒加面前上演粗野、不善、无事生非的闹剧。以至每当双子兄弟出现在同一场合,小黄金们就觉忐忑不安。
“清水就好。抱歉,我喝不惯东方茶。”磁性悦耳的声音打断了穆的短暂失神,他不由苦笑,怎么联想起如此久远的旧事?加隆业已消失五年了。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撒加深思的目光注视着穆:“你的小宇宙已经大幅增强,但还远远达不到我的期望。小穆,你要努力。”
“我愿意把这句话当作真诚的鼓励,而非恶毒的反语。”穆的回应不卑不亢,“恕我有个疑问,撒加,你期望我达到何种程度呢?”
“很简单,强到足以杀死我。”撒加微微的笑了,语气平静而苍漠。
“……”撒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专程来到嘉米尔高原,就为了讽刺羞辱我?那不是他的风格。撒加的风格?呵,我还自以为了解他?这个刺杀雅典娜、残害史昂老师和艾俄洛斯的恶魔,我怎么可能了解他!
“小穆,三天前是史昂大人的祭日。”
“我从未遗忘,不劳阁下提醒!”穆尚显稚嫩的面孔上满是严霜,压抑的恨意再一次腾跃燃烧,充斥胸臆。
“可是我已记不清了,也许是刻意要忘记。之所以想起来,因为今天……是我最爱的人的祭日。我等了那么久,终于强迫自己相信,他再也回不来了。”
你最爱的人?恶魔也会爱人么?然而穆的思绪灵光骤闪:“是加隆?加隆他……”
穆始终不晓得当时的他为什么在电光火石间顿悟了撒加和加隆兄弟关系之外的羁绊,他甚至不觉得那是不洁的罪,他甚至觉得那两个人本就应该相互深爱,远比亲情炙炽浓烈的深爱。
空白的沉默。
就在穆几乎被郁结的死寂压得喘不过气时,撒加起身走到高塔的窗前。七月高原的天空极清净极杳渺,如同毫无杂质的剔透蓝晶,千山暮雪,万里无云,夕阳为远方的冰峰雪峦勾绘出柔艳的橘红晕染。
两个蓝发小男孩缩在暖和的被窝里,一个打手电,另一个负责翻页,兴致盎然,时不时窃窃私语几句。再寻常不过的地理图册,由于彼此间亲密的分享,看的那么开心。
“青藏高原被誉为‘世界屋脊’哦,是地球上平均海拔最高的地方。”
“你看,天空真蓝,就像爱琴海!”
“嗯,而且那里距离天空最近啊。”
“雪山也好雄伟。哥,我们长大后去那边玩吧,我们要征服Mount Everest!”
“好,哥哥和隆隆一起去!”
言犹在耳,却又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呢?记忆之匣封存过久,盘结出细密的蛛网,黯寂的尘灰。人的烦恼太多,往往因为记性太好。自从夺得教皇之位,自从失去加隆,撒加逐渐淡忘了许多事,但是最想忘的,永远都忘不掉,甚或化为凄厉恐怖的梦靥,夜夜纠缠。也许那些往事,他根本就不愿忘记。
“穆,白羊座的黄金圣斗士穆。我将在圣域等待你,直至你成功复仇的那一日。这个时刻越早降临,我的折磨与罪恶便可越早终结。倘若你决意对我的恶行采取漫长的凌迟的惩罚,我惟有静候女神回归的末日审判。不过,穆,切记,你必须变强,足够强,否则你没有任何机会击败我。”
撒加深海般湛蓝的长发忽然诡异的无风自扬,丝丝缕缕的墨色疾速蔓延。“撒加,你那虚伪的妇人之仁!我来替你解决这个小鬼,永绝后患!”一个与撒加嗓音近似却至为狞厉的男声凭空响起。
撒加转身示意穆赶快逃离。穆第一次看懂对方眼中隐忍的巨大痛苦,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也隐隐作痛,但他随即意识到应当利用这个时机除去撒加,一旦错过必不再有的时机。穆猛然抬起头,撒加那混合着悲伤、忧愤、无奈种种复杂神色的面容清晰映入他的眼帘,那绝非一张恶魔的脸。
穆的身体剧烈颤抖,有种血液抽空的眩晕感。不行,他没办法出手,没办法对这个害死他师父的恶魔出手。
撒加的右掌紧按在胸口处,意识开始混沌,几已站立不稳。他误以为年少的穆吓呆了,不得不勉力集中精神与“他”交涉:“你临行前怎么答应我的?”
“哼!你只说是叙旧,可没说是来煽动他杀死‘我们’。”
“算了,我这就回圣域。你若敢伤害小穆,休想再和我说一个字。”
“威胁我?和你说话了不起啊!”
“你到底答不答应?”
“好啦,别像个孩子似的动不动乱发脾气,撒加真幼稚!‘我们’现在就走,立刻,马上,我的耐性有限。我讨厌这个紫头发的小鬼!”
……
穆茫然的抱膝坐在青石地上,仰望着窗外高远的苍穹。
撒加已经离开很久了。
至善至恶的分裂灵魂,宛若神罚,比酷刑更惨烈,比死亡更残忍。休想奢望痛快的了断,你要循环往复的推巨石上山,你要年复一年的被神鹰啄食肝脏。鲜血淋漓,锈迹斑斑的钝刃一刀一刀的割下。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以此连绵,永无止境。
我确信那是一场漫长的凌迟的惩罚,可是撒加,我的本意绝非如此。然若以正义的复仇为名,趁人之危,处决一个极善与极恶的混合体,并不能带来公正的荣耀,我不齿为之。
其实我只不过是在为我的矛盾找借口而已。
沙加,可笑我还曾在心底鄙薄你的悲悯,我又有什么资格鄙薄你。我同样无法向撒加出手,那个竭力保护我和我一样失去至亲比我更加痛苦的撒加。我们都不是神,终究未能弃绝人的感情。
穆的眼泪簌簌而落。史昂老师,我亦沦为凶手的共犯,卑污的我将如何在你的墓碑前低语忏悔。
八年之后,穆在慰灵地伫立良久,撒加临死前安详的微笑不断浮现心间。
他终于可以说:“老师,请安息。”
他也终于可以说:“撒加,请安息。”
………
……
七时五十二分,白羊宫的餐室中一片寂静。
加隆无意识的拿起烟盒,旋即又放下。“小穆……”艰涩的开口,所有语言俱是苍白。
“加隆,你和撒加又吵架了吧?”
?!加隆愣住了。
“你不要多想,这些事我从没和别人说起过,仇怨的死结早就解开了。只是希望你明白撒加的心意,可叹他如此敏锐,却看不透爱人的心。我们中国有句谚语,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加隆,其实你对撒加……不必羞于启齿啊。毕竟撒加比较内敛,什么事都藏心里,你比他坦率的多。”
成人之美,君子之德也。穆君子临时决意做一回勇敢的月老骑士。逆鳞这种东西,如有必要,该揭还是得揭。最近加隆又从教皇厅搬回了双子宫。真不知这对兄弟要折腾别扭到几时。
加隆继续发怔中,一时有点抓不住状况。原本正寻思如何安慰小穆,怎么主题突然就变了?他委实不习惯和朋友谈论他与撒加之间的纠结。最爱的人又不是专指爱人,他可没兴趣自作多情的认为撒加把他当爱人,虽然加隆并不否认他喜欢撒加这样说……
等等,小穆的话究竟什么意思?莫非他是在含蓄的鼓励我向撒加告白?!开什么国际玩笑!于是海飞龙要炸毛了,哦不,要炸鳞了!
果然,龙有逆鳞,触及必怒。当然,包括恼羞成怒。
“原来你跑到白羊宫来蹭饭,难怪起得早。”米罗施施然的出现了。
“米罗,要不要喝碗粥?”穆含笑询问。反正意思已然传达,聪明如加隆,点到即可。
“谢啦,我在卡妙那里吃过早餐才下来的。咦?加隆你怎么了?”
“没怎么,走吧。”加隆若无其事的穿上外套,起身就走。临近门口时,他忽然转过身来,神色认真,“谢谢你,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