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 斯尼旺海岬（1 / 1）
月轮斜挂苍穹，黯淡的星辰在云翳间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海的气息，远方大风呼啸，伴合着此起彼伏的浪涛拍岸声。一个清朗微寒的夜晚。冰冷的海水几近没膝，推开沉重的铁栅门，岩牢逼仄依旧。
这就是加隆提议散步的目的么？表明他从未忘记十三年前的伤害？撒加心里钝钝的痛。他发现自己对加隆依然充满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以为对方已经不再介意。其实加隆永远不会真正原谅他的哥哥吧？有些事未及解释，时过境迁，余恨难平，再无机会进行补救。
“海界之战时，凤凰座的一辉曾经告诉我一件事。”加隆姿态悠闲的斜靠着岩壁，似乎颇有打算长聊的兴致。
“什么事？”撒加下意识的发问。话一出口，不由微笑。这是加隆年幼时用来吸引兄长注意力的小把戏之一，喜欢把话说一半，等着对方追问。假如撒加沉默不理，他就不高兴的闹情绪，直到哥哥过来哄他。
“当年我在海牢里，有好几次差点窒息而死。一辉说是雅典娜的小宇宙救了我。”
“雅典娜？”撒加一怔，欲言又止，只是简单的应道，“哦……女神非常仁慈。”
“她不救我也照样仁慈。然后呢？”
“然后？”撒加愕然，“什么然后？”
加隆奇怪的笑了笑：“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
撒加低垂视线，纤长睫毛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的面孔在月光下愈显白皙，近乎透明，水晶般的质感，美的不近情理。加隆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孪生兄长。双生子的容貌一般无二，但加隆一直认为撒加比他好看，那种高贵优雅的独特神韵。
“我应该说点什么呢？”撒加勾出一抹苦涩的笑，“加隆，我希望我们可以恢复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可是经过那么多事，我无法再奢求你的原谅。或许……现在这样就很好。”
“还是这么认真，能不能说点有趣的？”加隆耸耸肩，很想抽支烟，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撒加讨厌烟味。虽然加隆经常有事没事的和兄长唱反调，以挑战对方的忍耐底线为乐，此刻却无意破坏彼此间难得的坦诚和睦。
“不如你先说。你我认为有趣的事情大多截然不同。”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发现雅典娜仁慈的过分，简直多此一举。”
“不要乱开女神的玩笑。”撒加有点无奈。
加隆轻快的吹声口哨，忽然走向另一侧岩壁。临近角落处有一块微微凸起的岩石，并不起眼，但要是在光线明亮的时候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块岩石的色泽与周围不同。加隆不轻不重的一拳击向石块，半掌大小的岩石竟然反弹而出，露出一个小巧的洞穴。
“猜猜看，里面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加隆再次露出奇怪的笑容，不待撒加答话，已从洞中掏出一枚生锈的铜钥，“我猜这把钥匙能打开牢门。要不要打个赌？”
撒加的神色早已不复平静：“你几时发现的？”低沉动听的嗓音，听起来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当初你第二次把我关进来，没过多久就发现了。雅典娜果然了不得，不仅婴儿期就拥有那么强大的小宇宙，居然还能隔空移物藏钥匙。啧啧，不愧是我们伟大的女神。”加隆依旧笑嘻嘻的。
“你这可恶的坏小子！迟早得气死我！”撒加一拳挥出，力道同样不轻不重，不过不是冲着岩壁，而是令他几欲抓狂的宝贝弟弟。他的拳速并不快，加隆却没立刻闪避，好像不小心脚下一滑，身不由己的向后跌倒。撒加微微一惊，他当然不舍得真伤到兄弟，连忙改拳为掌，及时揽住加隆的肩。“当心！”
加隆就势搂住哥哥，像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样，前额贴在对方的脖颈处，轻轻的磨蹭，仿佛向主人撒娇的猫咪。他有点头晕，晚宴时候心事太多，喝的也太多，酒意逐渐上涌。
以前撒加总觉得加隆与他独处时就如一只情绪多变的猫，难以琢磨，精力充沛，时不时的惹你生气，时不时的讨你欢喜，总之令你不得安生，偏又念念不忘。
现在这种贴心愉悦的感觉又回来了，聪明的教皇大人自然不会说出来，不然抡拳的就要换成不依不饶的加隆了。前海龙将军、现任双子座黄金战士、敢于欺骗神的男人，怎么能像一只猫呢？
撒加轻抚着加隆微卷的海蓝长发，低声叹息：“我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未曾直接放你走。明明不忍看你丧命，却再次把你囚禁在斯尼旺岩牢；明明盼望你顺利逃脱，却又不敢告诉你，我已事先备好钥匙。”
“受不了你，怎么又开始自责？”加隆撇撇嘴，索性坦言，“第一次被关进来的时候，我还想这回可麻烦了，结果当天深夜你就把我放了出来，假装冷漠的逼着我离开圣域，远走高飞。你当时的状态已经非常糟，兀自强忍，以为我看不出么？怎么能离开？第二次进来时我根本顾不上担心自己，倒是忧虑‘他’的所作所为让你越发痛苦。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对此却无能为力。”
撒加，倘若早知你所谓的邪恶一面竟是分化出另外一个邪僻暴戾的人格，而非坦诚面对自我的欲望，我绝不会刻意的一再刺激你。加隆默默的想着，但是向撒加道歉的话，委实说不出口。
“……可你始终不肯使用那把钥匙，为了惩罚我对不对？惩罚我的虚伪与逃避。”
“也为了惩罚自己。”加隆的声音渐转涩重，“我不该击伤艾俄洛斯，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你只是一时冲动而已。”
“不是一时冲动……我真的想杀死他。”加隆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想杀艾俄洛斯，仅仅是出于嫉妒，压抑多时的嫉妒，在那一刻彻底爆发。
“别乱说。我那时正和‘他’激烈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无暇旁顾。恰巧你潜入星楼来帮我，听到‘他’，亦即我的要求才去刺杀女神，却撞见艾俄洛斯。我已向大艾道过歉，他也没多想。这件事归根到底是我的错，没必要再纠结了。”撒加温言安慰加隆，并未提及他和艾俄洛斯共守的那个秘密。
“撒加……你喜欢艾俄洛斯吗？”
“当然。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
“不是朋友式的喜欢，是米罗和卡妙那样。”
“呵呵，怎么可能。好友和恋人是两回事嘛。”
“真的？假如你敢骗我，我可不饶你！”
“隆隆还是老样子啊，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你和小艾也是好朋友，难道会像米罗对待卡妙那样喜欢他吗？”撒加暗觉好笑，顺口叫出了他对弟弟的昵称，那样的自然而然。
“……你好久没这么叫我了。真是个肉麻的称呼。”加隆满脸不屑，环住撒加的双臂却不自觉的紧了紧。
“你也好久没叫我哥哥了。我不会认为肉麻的。”察觉加隆的口是心非，撒加忍不住半真半假的逗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口吻好似情人亲昵的调笑。
加隆曾经痛恨月亮与大海。困于牢狱的那些日子，月亮宛如不祥的恶魔，引发的潮汐仿佛来自地狱的淬火锁链，紧缚的煎熬，死生之间的挣扎如此痛楚。然而加隆此时无比感激这柔和的月光这深邃的溟海，以及狄俄尼索斯赐予的力量，他突然充满勇气。
“是么？”加隆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慢慢贴近撒加，轻吻着他形状美好的唇，“那这样呢？哥哥。”
撒加的身体瞬间僵硬。加隆的面孔迅速埋入兄长浓密的蓝发中，心如擂鼓，短暂甜蜜之后涌出无尽的忧虑，会不会吓到撒加？会不会招致他的不快甚或厌恶？
“这是隆隆表示友爱的新方式吗？还是新发明的恶作剧？”撒加的语调并无变化，一如平时的镇静，带着些许笑意。
“随你怎么想咯。”加隆松了口气，又隐隐失望，但是勇气已经消失殆尽。撒加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也许你只想要一个好弟弟，我就做一个好弟弟罢了。
撒加忽然捧起加隆的脸，同样全无征兆的在对方唇角处回吻了一下，温柔的，小心的，仿佛亲吻他最为心爱的珍宝。那个疑问已然折磨撒加多日，终于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寻求答案：“我还不知道你的计划呢。隆隆，你不会离开哥哥吧？”
“唔……我不会离开哥哥的。”加隆的思绪明显还没从那个吻中脱离出来，一时间迷迷糊糊的袒露了心扉。
“哥哥知道隆隆最好了。”撒加满意的把弟弟重新揽入怀抱，笑容异常灿烂，湛蓝双眸中划过一丝含义未明的了悟和狡黠。
月亮悄然躲入云层，繁星在吟唱。万籁俱寂，唯有苍茫的海涛声亘古未变。那如歌的行板低回宛转，却再无邃渺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