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点滴小事之八（1 / 1）
之后的整个五月的下半月，清的禁足令相较之前活动区域仅限于斗室之中来说已经松动许多，只要是主宅之内，要去哪里已经重新变成了她的自由。
不能去茶室对她的影响总归还是有一些的，从前赖以打发漫长的时光的一项重要的活动将有超过半个月都不能成行，所剩下的事情除了写字画画练琴唱歌之外，似乎只剩下看书了。
全家书最多的地方是家主的书房，可是即使是备受宠爱长大的清也不敢在没有召唤的情况下随便跑去家主的书房，剩下的就只剩雅和勇的房间里书最多，不过一边是英文书一边是德文书，对于外语并没有两位哥哥那么擅长的清来说实在是个很大的负担。
就算是宫之杜家的闲散大小姐，也会有不想太费脑子，只想看看普通的日文小说的时候啊……
她叹了口气，经过了一群停下手里的工作，向她鞠躬行礼的女仆们。
走了几步之后，女仆们发现之前刚经过的大小姐又倒了回来。
“你们……谁认识字？”她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女仆们开了口。
女仆们面面相觑。
虽然眼下女子上学也已经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了，可是还是有很多供不起女儿上学、或者单纯不愿意让女儿念书的家庭的，在宫之杜家工作的女孩子们家境都好不到哪里去，自然也有些是没上过学的，所以清这么问过之后，只是稀稀疏疏地举起了几只手。
“唔……那，谁对帝都的商业街比较熟？”
依旧是那稀稀疏疏的几个人。
宫之杜家的下人经常也要兼职做些跑腿的工作，主人需要些什么又不方便出门的时候，经常都是随便逮一个就让她去一趟银座的，加上大家大部分都是帝都人，唯一不是帝都人的小春也因为曾经被某几位少爷带去过银座几趟而渐渐地对于那里的各种店家都熟悉了。
虽然想起那次被正大人丢在完全不认识的银座大街上的时候她也会悄悄地在私下里磨牙想象自己能啊呜一口咬在他手上报仇的爽快场景，可果然跟勇大人去的那次，咖啡店的甜点真的很好吃……
清不会知道小春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对这些没太大的兴趣，她只是再次扁了扁嘴，努力筛选自己想要的信息。
“那么，你们之中谁比较喜欢看小说？”
最后剩下的只有阿妙和小春二人。
宫之杜家的下人每天都很辛苦，主人睡下了才能睡下，清晨四点就要起床准备维持一个家一天正常运转的所有工作，休息时间本来就少之又少，还用它来看小说的人除非是脑子坏掉了——可惜眼下就真有这么两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姑娘，变成了清的救命恩人。
“得救了……能麻烦二位去一趟书店么？”刚刚还在想如果没有人喜欢的话到底要怎么办的清松了一口气，“帮我……随便买几本可以打发时间的小说回来吧。”
临到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啊对了，要日文的，不要外文版的！”
“是！明白了！”阿妙回答得干净利落，十分精神，“请问清大人是想要什么类型的小说呢？”
“什么类型……”一个问题再次把少女问倒了。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就算是学习外文的时候和两位哥哥一起看书也只是他们看什么她就跟着看什么，对于外文来说，无论如何都少了一份属于母语的那种独特的归属感，无论故事里是多么美好的童话或是多么凄婉的爱情，都很难在她的心中引起哪怕一丝共鸣。
即使是那次与雅合看那本英国传来的戏剧书，她也只是觉得剧中的人有些傻气，就算说羡慕那结局也只是觉得最后能在一起挺好，并不是说就真的羡慕同死。
不如说，按照她从小在这个家受到的熏陶来看，与其一起去死，不如分开却活着。
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听勇哥哥说过，如果一个人不能对这个国家做出任何贡献，那他不如去死。
可他们的家族决定了他们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必须要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不可。
——话是这么说，她一个从来都足不出户的女孩子，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呢？
——怕是顶多只能成为国家的蛀虫罢了，好在就算变成蛀虫所有人都不要自己了，大概家里的哥哥们也不会抛弃自己。
——只要还有他们在，就算天塌下来都有哥哥们撑着的感觉。
——总觉得……有种奇妙的安心感，实在不坏。
“清大人……？”
见面前的少女似乎陷入了神游状态，阿妙略微地出声提醒了她一下。
被呼唤的少女瞬间回了神。
“啊，抱歉，刚刚走了点神。”她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刚刚说到哪儿了？”
“说到清大人您喜欢什么类型的书。”
“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她一只手抵住下巴，想了一下之后终于拍板，“就买你们俩喜欢的类型好了，数量的话……够我撑过这个五月的就行。”
“这样好么？只买我们喜欢的类型什么的……”一直在旁边旁听的小春忍不住开了口，“清大人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呢？”
“喂！都说了不要问问题啦！”阿妙立刻在旁边拽她的袖子。
“恩……应该是这样就好啦。”本身早就已经允许小春提问的清却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
“那么，冒昧问一句，我喜欢爱情类的小说！清大人呢？”小春略微有些脸红，却还是开了口。
被这突兀的问话吓了一跳，少女瞬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爱情”，这种东西，在她十六年的生命之中都没有人提起过。
她是宫之杜家的人，宫之杜家没有爱情这种东西的存在。
家主的每一桩婚姻都是一笔交易，所以连带的，家里也没几个相信爱情的人，也就更加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这个问题。
因为实在是……无论是对于“尚未成年的小姐”来说还是对于“宫之杜家大小姐”这个身份来说，在她面前谈论“爱情”这种东西都是太失礼的事情。
“喂小春！”阿妙见清愣住了立刻知道不好，拉着小春就道歉，“清大人非常抱歉，小春口无遮拦……”
“不，没关系。”清抬手制止了阿妙的道歉，脸颊却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那不是因为害羞，如果确切地来说，应该是因为兴奋的缘故，“小春，请……请……”她碍于身份和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后半句没有说出来，可小春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清大人！”
“那么，拜托你们了！”
“是！我们一定快去快回！”阿妙和小春一起恭敬鞠躬，而后迅速地回房换衣服，向银座而去。
虽然嘴上说着的是一定快去快回，可真的轮到了从书店出来的时候，二人还是犯了难。
清没有经验，无论是对于“可以撑过这个五月的书”的数量和重量也好，还是对于两个姑娘到底能抱动多少书这种问题也好，在她的印象中，“书本”这种东西一直都是很轻的，一只手就可以偷偷地从哥哥们那里偷过来，几乎可以用毫无重量四个字来形容。
没常识的大小姐的错，连带着两个女仆也被大小姐带得常识暂时离家出走，如今常识他闹够别扭回来了，可惜由于之前作为家里顶梁柱的“常识”同学之前的缺席——说这么多废话，其实两位女仆只是在对着手里的书叹气。
虽然这么抱回去理论上不会出什么太大的幺蛾子，可是书太多，如果半路上掉下来的话会很麻烦。
替主人买的东西是不容任何一丝闪失的，就算因为太多拿不稳而掉在地上弄脏了也只能是下人的错——主人是不会犯错的。
虽然清大人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可在宫之杜家工作了五年的阿妙却不能容忍自己犯这种原则性错误。
完美主义和工作效率眼下眼见着是不能兼顾了，二人正犯难的时候，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阿勒？这不是阿妙和小春么？”青年温润的声音从二人背后响起，“这是怎么了？拿了这么多书……”
听见家里少爷的声音，二人几乎是条件反着地转过身去，虽然在外面不方便行礼，她们却还是恭敬地叫了一声“进大人”。
“恩，在外面不用这么多礼。”青年摆了摆手，“这么多书是……？”
“这些是清大人拜托的……”阿妙一边努力用下巴抵住堆在手里的书防止它们掉下去，一边尽量维持着在进面前的形象。
身为下人竟然在主人面前显出这样的样子，实在是太失礼了！
完美主义的少女在心里拼命自责，却不注意在自己认真维持形象的同时，自己身边的同伴已经彻底没有形象可言。
由于书实在是有些多，小春就算是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繁重的工作，却只是一个走神的工夫，手里的书就有了摇摇欲坠的趋势——与其说是趋势不如说是已经有几本要掉下来了，看得阿妙一阵心悸。
最后却一本都没掉下来。
进伸手扶住了小春手里的书，顺手替她接过了一半，又转向阿妙。
“你那边没问题么？我帮你也拿一半吧，警署没什么事我正要回家，可以带你们一程。”
“啊……不用了！”阿妙立刻拒绝，这可是身为女仆的骄傲，决不可让主人帮忙做任何事情！
可女仆的骄傲最终还是在四少爷温柔的微笑和强硬的动作下化为了浮云，在内心早已捶胸顿足泪流满面地数落自己的阿妙，现实却是娴静地跟在进身后。
她早该想到，全家没有任何一个女仆可以在进大人的温柔之下依旧保有自我的，就算她现在已经脱离了暗恋进大人的时期，可却依旧没法拒绝他的任何请求——何况他是那么绅士地微笑着同她们说，保护女士是他的天职呢……
进只是来银座买点东西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地方，所以女仆们——尤其是完美主义的阿妙，也只是懊恼了一小阵子，很快就坐上了四少爷开的车——这不是更糟糕么！阿妙在内心咆哮，可咆哮完了之后却突然觉得心实在有些累了。
主人开车女仆坐车，这到底是哪个世界的规矩啊……算了，反正已经都这样了，她就是拒绝不了进大人的任何要求，她自暴自弃了……
有了汽车的支持，二人终于算是完成了“会尽快回来”的约定，敢在少爷们都回家之前把清要的书都带了回来。
少女在家里闲得发慌，本想练琴，可只拉了一会儿就丢开了小提琴。
十几年如一日的事情，这些都没意思。
她在等那些新鲜的东西，从前没有出现在她身边的那些，家主没给她看过，哥哥们更不会拿给她看的东西。
无聊到极点的少女，第一次产生对新的事物的渴望，那几乎是另一个领域的东西，从来没听过，没见过的东西。
实在太迫切的缘故，所以进身后跟着两名女仆进家门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双眼放光面颊泛红，抱着膝盖坐在玄关两边的楼梯上的妹妹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光是瞧着那脸色，他差点以为这孩子又生病了。
“进哥哥！”瞧见三人进门之后，少女欢快地站了起来，“你回来啦！今天好早呢。”
“恩，今天工作结束得早，所以回来得也早，正好瞧瞧你。”他随手把手里的书放在玄关口的台子上，而后摸了摸凑近自己的少女的脑袋，“今天怎么样？身体好些了么？”
“恩，好很多！”少女欢快地点头，可比起平日里见到进的那份欢脱比起来，眼下的她更多了几分急切。
顺着她的视线，进看见了自己进门就放下的那摞书，而后想起来那些是自家妹妹交代女仆去买的东西，于是一切就都明了了。
“走，我帮你把书带回房间。”他笑了，“没见过一次性让人买这么多书的，真的这么无聊？”
“恩，因为不能去茶室嘛。”她点点头，顺手抄过两三本书抱在怀里帮哥哥分担重量，“每天弹琴画画练字真的很无聊……我不喜欢那些。”
“不喜欢就不要做，恩？”青年依旧冲妹妹微笑，“喜欢什么就让下人去买，不喜欢的就不要去理会。”
“恩！”少女一边欢快地把书码在自己屋子里一直闲置的书桌上，“谢谢进哥哥啦。”
“不谢。”青年摇摇头，而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按了按自家妹妹的肩膀，“等我一下，有东西给你。”
进说完便下了楼，提了之前一直被自己放在玄关的盒子，重又回了妹妹身边，把盒子递给她。
“看看。”
“……哎？”少女却没急着打开，只是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是蛋糕，对不对？”
“恩，今天银座的蛋糕房出了新品，正好路过看到了，买来给你吃。”进宠溺地摸摸妹妹的头，“清喜欢甜食的吧。”
“喜欢的！”少女点点头，而后就立刻着手开始了急迫却不失理解的拆礼盒行动。
进看着妹妹抱着小蛋糕吃得欢快，于是只交代了她一声不可多吃，以免胃又不舒服，随后便坐在她身边看她吃，偶尔替她擦一擦粘在嘴角的奶油，也觉得挺有趣的。
自家妹妹在这样近乎于扭曲的家庭环境里长大，却难得的这么十多年了都没变过，让人光是看着就没办法放着不管。
——只是无论自己是要做什么都得先取得家主的欢心，而至于取得家主的欢心的方法，这问题有点麻烦……
清吃蛋糕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很凶，可是她吃的速度一向很慢。
因为胃不好，所以吃什么都必须细嚼慢咽，等她一块蛋糕吃完，进便站了起来。
“我走了，得出去有些事儿，你一个人呆着没问题吧？”
“恩，没问题的！”少女点头，眼里除了一贯的不舍，还多了一分隐约的期待。
“乖乖的，看书的时候记得天黑了要开灯，恩？”
“恩，知道了！”
“那么，我走了。”
“进哥哥一路顺风！”
站在房间窗口目送自家哥哥出门，少女立刻就冲回了书桌前。
随便翻开一本书的扉页的时候，她的心情是激动的。
就像是有一扇大门正在向她缓缓打开一样，无论里面是什么内容，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有趣的，值得仔细去观察的。
打开台灯，她仔细地投入了书本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