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季言(五)完(1 / 1)
三年时间,不长也不短。
明明前两年什么感觉都没有,可是到了第三年,恶梦不断。
我梦到衣衫褴褛的莫丫头小离不停的向我喊:“季叔救我!”
又一次惊醒,冷汗浸透里衣,碎叶连带着醒来后惊诧的问我:“你怎么哭了”
手抚上脸庞,我久久不语。
是啊,我怎么哭了。
第二天,我去了凤灵宫。
这也是我回到京都后,在这三年来第一次踏入凤灵宫。
因为时常派人打扫的原因,殿内很干净,但是很多东西都被破坏或者是被敌军带走了。
但是她用来自尽的那把剑还在。
目光突然扫到殿外的一棵青梅树。
青梅?
像是被什么驱使般,我走了出去,来到那棵青梅树下,然后鬼使神差地将青梅树下的一处土地挖开。
一个酒坛和一个锦盒露了出来。
我拿起锦盒,然后将它打开。
锦盒里只有一封信,被严密的保存。
信封被打开,印入眼帘的是阿灵依旧隽秀的字迹。
那封信并不长,却让我的眼泪倾刻而下。
要怎样才能化解一份怨恨,是三年时间,还是一封信?
那一天,我抱着酒坛,醉倒在青梅树下。
我这一生尝过许多酒,却唯独不碰青梅酒,他们说我饮酒如人,只碰铁铮铮的烈酒。
都错了啊。我迷蒙着眼抬头看那一片翠色。
我不碰青梅酒,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再尝多少种青梅酒,都再也不会有她酿的味道。
是的,我明明知道一切。
我知道阿灵让尘皇召我入宫为太傅是因为我功高盖主,我知道阿灵让那个妃子避胎是因为她父亲与我父亲是政见相对的左相。
可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在那个险恶的宫中过得有多难,我不知道她离开我之后活下去的信念渺茫,我更无法体会她为了自己的孩子而不得不去算计起自己曾经爱的人是一种什么心情。
我只看得到她对我的利用,却看不到她在深宫中的伏地而泣。
我只看得到她每次面对我时的生疏和默然,却不知道她在我大婚时生生弹断那根琴弦时心里的痛楚。
她一定很难过。
难过我的死心,难过我的背弃。
我一定是醉了,怎么眼前的翠色突然变成了穿着青色华袍的阿灵。
她始终是希望,这个天下,是他们尘家的。
酒醒之后,已是第二天。
我宣称议和成功,然后开始整顿大军。
大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长安。
我抱有侥幸的想,不会有事的吧,毕竟我那样警告他要保下他们的命。
可是保下命却不代表真的没事。
当我赶到长安城门前,我突然开始犹豫。
两个小小的身影从城门口跑出来,刹那间所有的侥幸被击得粉碎。
我们尘国的皇室,却狼狈得如同市井上的乞儿。
很多年后我也在想,这是不是老天计划好的,在这么恰当的时候,让我亲眼看着我犯下的错。
风吹过,刮倒野草,也扬起了风沙。
他们的衣衫褴褛,就如梦中的一样,却没有那声撕心裂肺的季叔,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疏离的眼神。
一声莫丫头小离未能叫出声,我跪了下来。
“臣季言,恭迎公主皇子回京!”
大军跪拜,齐声高喊:
“恭迎公主皇子回京!”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整座长安城,也响遍了这个叫做尘国的天下。
犹如攻城一般,大军声势浩大的回了长安。
沿街百姓皆跪拜高喊:公主千岁,皇子千岁。
可是坐在马上的两人眉目皆冷。
公主揽了揽身上披着的白色琅琊袍,低眉对着一旁的皇子说:“阿弟,这件琅琊袍真好看。”
皇子沉声说是,公主轻轻地笑了:“可是太白了,染了血,一定更好看。”皇子也笑了:“可是血太少,会染不起来。”
“染得起来的。”公主突然收敛了笑,目光冰冷的扫视着跪拜的百姓。
“一人的血不行,就用十人的血,十人的血不行,就用百人的血,百人的血不行,就用千人的血。”
“长安城里这么多人,一定染得起来。”
太守府门前,跪着一片人。
长安太守几乎是瑟瑟发抖的说:“微臣叩见公主皇子。”身后跪着的人也附和着行礼叩拜。
皇子跳下马,冲过去一拳打了上去,后下马的公主拦住了他:“阿弟,别脏了你的手。”
语气中只有深深地嫌恶。
两日后,太守府里所有人都被押到了行刑场斩首。
前来观刑的公主命人摆上大缸,亲手丢进去一件白色琅琊袍。
她说:“杀,让他们的血染红这件琅琊袍。”
在所有人的震惊中,行刑开始。
一批批的人被押上行刑台,在哭喊声中相继倒地,头颅喷洒出的血洒在大缸中,血溅琅琊袍。
而那两个端坐在高位的孩子脸色惨白,目光却依旧冰冷。
我知道,我毁了他们。
回京途中,我将兵符交于公主。
她笑了笑:“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拿回这个东西了。”
心中一沉,“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马车外。
“三年了……这么长的时间,已经够我想清楚很多东西,你能够再回来,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三年了,是可以将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变成这样一副模样。
“看到你的时候,我不是不想杀你。”
“为了我的屈辱,为了阿弟的苦,也为了我们叫了六年的那声季叔。”
“可是这个天下不能没有你,尘国的子民不能没有你,我们的未来,也不能没有你。”
她转头看着我,然后摊开手心。
“兵符在这,如果要拿,那就杀了我,如果不拿,等到我羽翼丰满,我也会杀了你。”
语气如此坚定,可是眼里分明有不安。
我笑了,在她诧异的眼神中伸手握住她,然后让她的手重新握住兵符。
马车外风和日丽,如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日光婉转,温暖的如同那一声季叔。
“你的母亲留给我一件琅琊袍,希望我能亲自为小离披上。季叔老了,也该死了,可是若真的要死,那就让我在看到小离登基之后再死吧。”
我像在她幼时一般揉搡着她的头发。
“季叔的莫丫头,真的是长大了,这座江山交在你手里,季叔很放心。”
在她还在怔愣的时候,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臣告退。”
掀起车帘,我跳下马车,翻身上马:“班师!”
我的莫丫头,真的是长大了,已经学会设赌局了。
可是既然是赌局,又为什么要在自己的赌局中落泪。
该来的那一天总会到来,当侍卫禀报说皇子带兵闯入府中时,我毫不惊讶,甚至,有一丝解脱。
尘儿已经长大,所以就算没有我,他也能好好的生活,好好的管理季家,撑起季家。
至于碎叶...
我亏欠于她,亏欠她对我那么多年的固执,却始终换不来我的爱。
我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了阿灵,也早已把最好的自己给了她。
我亲手将她送给了别的男人,这种痛刺人心扉,伴随了我的一生。
从前我不能保护她,后来又不愿保护她,现在,又没办法再保护她。
我亏欠尘儿,亏欠碎叶,亏欠莫丫头,亏欠小离。
可我最亏欠的,是阿灵。
真像是一条黄泉路。
我想象着路的尽头是微笑的阿灵,忍不住扬起嘴角。
当我进入房中,一个身影冲了上来揪住我衣襟,随后一拳挥了过来。
我漠然的看着他一拳又一拳重重的打了过来,血丝从嘴角留下。
他怒极反笑,又揪住了我的衣襟:“是什么让你还能在这如此漠然?背叛了阿姐的信任你又有什么脸面在这如此坦然的面对我?”
他嘴里说着恶毒的话,我却不为所动。
“我无愧于你。”
因为我将用死,来偿还对你的愧疚。
“无愧?”他大笑起来,“你竟然说无愧?!”
他放开了衣襟,然后退了两步,解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的上半身。
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蔓延在整个□□的上半身上,竟不亚于任何一个征战多年的将士的伤!
在我震惊的目光下,他冷冷地扯起嘴角。
“这个伤疤,是我不肯给那些下人洗衣服,被他们用木盆砸的。”
“这个伤疤,是在一个冬天,我冷的身体都快要冻僵,一些少爷小姐在那用木炭烤火,我凑过去,他们夹了一个烧红的木炭朝我身上丢。”
“这一个,是那些奴仆因为打赌放狗咬的。”
“这一条,是我打碎了一个花瓶,被他们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的。”
“还有这一些,这一些,加上那些被棍棒打的没能留下痕迹的,加上那些一个个饥饿难挨的日子,加上那些尊严被践踏,整日遭受欺凌的岁月,你还能说你无愧?”
这不可能?!
我不敢置信!我曾经那样警告过太守不准让他们死,我甚至威胁他如果他们身上有一条伤疤就用他的命来抵,我不过是想让他们受受委屈受点苦,可是那个畜牲!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的痛苦和懊悔,让他收起了嘴角嘲讽的笑。
“我本来不应该恨你的。”他的语气开始舒缓。
“你从宫中救了我们一次,又从长安把我们救回去,没有你,我们早就葬身在战火中,可是。”
面色就在突然间变得阴沉。
“那么多的伤疤,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噩梦和阴影,还有那个畜牲趴在我阿姐身上的画面,这么多的恨,又怎么能是那一百多人的命就能平息的!”
他转身,拔出一旁的剑,然后丢到我面前。
剑身颤动,清幽的悲鸣。
他轻声唤我:“季叔。”
他说:“你自尽吧。我不想杀你,所以你自尽吧。”
时光恍如越回六年前,那个一脸稚嫩的孩子唤我,季叔。
时隔六年,那个一脸稚嫩的孩子已长成了少年。
也好,
我想。
至少那声季叔,我听的是真心的。
我握住那把曾经用来杀敌无数的剑,将它搁到了颈腕上。
血流得很慢,这才让我能够回光返照。
传说人死时会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这话果然不假。
父亲说:“阿言,她是阿灵,你的妹妹”。小小的阿灵伸出头,清澈的眼眸羞怯的弯了弯。
桃花树下的阿灵说:“至少我知道,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放弃了我,还有个阿言不会。”我信誓旦旦的答:“我不会”。
夕阳的余晖下,那辆载着阿灵的马车驶向皇城,马车渐行渐远,宫门徐徐关闭。
昏沉的房间内,阿灵抚着我脏乱的脸庞,带着哭腔说:
“阿言,你说过,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阿言,我喜欢你,可是……”
然后呢?她继续说下去,我开始明白我到底忘了什么。
“阿言,我喜欢你,可是……”
可是从我进宫的那一天起,我们的缘分就已尽,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再在一起了,那就让我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你,守护季家。
阿言,如果以后的我变得面目全非,也不要恨我,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我明明是说好的啊!
胸腔里涌出血,我没有力气喊出声,只有泪不停地流。
他将我扶到一旁,回忆仍在继续。
阿灵握剑刺向自己,浅浅的扬起一个微笑。
满月的夜晚,青铜酒杯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还有,那封信。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慢慢闭上了双眼。
耳畔响起空灵的歌声,如阿灵心里说的一样。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很好听,阿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