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六回 锋芒初露(1 / 1)
这日行至韦林镇,天已将黑,镇上只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华山派一行有女眷,借宿不便。众人无法,只得到三里路外一座破庙将就。
走进大殿,见殿上供的是尝百草的神农氏药王菩萨。
岳不群率领众弟子向神像行了礼,还没打开铺盖,电光连闪,半空中忽喇喇地打了个霹雳,跟着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只打得瓦上刷刷直响。
那破庙到处漏水,众人铺盖也不打开了,各寻干燥之地而坐。令狐冲在殿角中倚着钟架而坐,望着檐头雨水倾倒下来,心想:“倘若六师弟健在,大家有说有笑,那就开心得多了。”心中不禁悲伤。
这一路上她极少和岳灵珊说话,有时见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远远的,心中常想:“小师妹拼着给师父责骂,盗了《紫霞秘笈》来给我治伤,足见对我情义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乐。我决意找到秘笈之后,便自刎以谢六师弟,岂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师弟正是一对璧人,但愿她将我忘得干干净净,我死之后,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心中虽这么想,可是每当见到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娓而谈之际,胸中总是酸楚难当。
用过晚饭后,各人分别睡卧。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止。令狐冲既烦乱,又伤心,一时难以入睡,听得大殿上鼻息声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东南方传来一片马蹄声沿着大道驰来。令狐冲一凛:“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驰?难道是冲着我们来么?”她坐起身来,只听岳不群低声喝道:“大家别做声。”过不多时,那十余骑在庙外奔了过去。这时华山派诸人已全都醒转,各人手按剑柄防敌,听得马蹄声越过庙外,渐渐远去,各人松了口气,正欲重行卧倒,却听得马蹄声又兜了转来。十余骑马来到庙外,一齐停住。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岳先生在庙里么?咱们有事请教。”
令狐冲是本门大弟子,向来由她出面应付外人,当即走到门边,打开庙门,说道:“夤夜之际,哪一路朋友过访?”望眼过去,但见庙外一字排开十五骑人马,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灯,齐往令狐冲脸上照来。
黑暗之中六七盏灯同时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极是无理,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令狐冲睁大了眼,却见来人个个头上戴了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睛,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跟我们相识,便是怕给我们记得了相貌。”只听左首一人说道:“请岳不群岳先生出见。”
令狐冲道:“阁下何人?请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师长禀报。”那人道:“我们是何人,你也不必多问。你去跟你师父说,听说华山派得到了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要想借来一观。”令狐冲气往上冲,说道:“华山派自有本门武功,要别人的剑谱何用?别说我们没得到,就算得到了,阁下如此无理强索,还将华山派放在眼里么?”
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声从旷野中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洪亮,显然每一个人都内功不弱。令狐冲暗暗吃惊:“今晚又遇上了劲敌,这一十五个人看来人人都是好手,却不知是什么来头?”
众人大笑声中,一人朗声说道:“听说福威镖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华山派门下。素仰华山派君子剑岳先生剑术神通,独步武林,对那《辟邪剑谱》自是不值一顾。我们是江湖上无名小卒,斗胆请岳先生赐借一观。”那十四人的笑声呵呵不绝,但这一人的说话仍清晰洪亮,未为嘈杂之声所掩,足见此人内功比之余人又胜了一筹。
令狐冲道:“阁下到底是谁?你……”这几个字却连自己也没法听见,心中一惊,随即住口,暗忖:“难道我十多年来所练内功,竟一点也没剩下?”
她自下华山之后,曾数度按照本门心法修习内功,但稍一运气,体内便杂息奔腾,无法调御,越要控制,越是气闷难当,若不立停内息,登时便会晕去。练了数次,均是如此,便向师父请教,但岳不群只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并不置答。令狐冲当时即想:“师父定然疑心我吞没《紫霞秘笈》,私自修习。那也不必辩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长,又去练这内功作甚?”此后便不再练。不料此刻提气说话,竟给对方的笑声压住了,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
只听得岳不群清亮的声音从庙中传出:“各位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谦是无名小卒?岳某素来不打诳语,林家《辟邪剑谱》不在我们这里。”他说这几句话时运上了紫霞神功,夹在庙外十余人的大笑声中,庙里庙外,众人仍皆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轻描淡写,跟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那人力运中气地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
只听得另一人粗声说道:“你自称不在你这里,却到哪里去了?”岳不群道:“阁下凭什么问这句话?”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那人大声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出来,咱们只好动粗,要进来搜了。”岳夫人低声道:“女弟子们站在一块,背靠着背,男弟子们,拔剑!”刷刷刷刷声响,众人都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按剑柄,还未拔剑,已有两人一跃下马,向她冲来。令狐冲身子一侧,待要拔剑,只听一人喝道:“滚开!”抬腿将她踢了个筋斗,远远摔了出去。
令狐冲直飞出数丈之外,跌入灌木丛中。她头脑中一片混乱,心道:“他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厉害,怎地我下盘竟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挣扎着待要坐起,突然胸腹间热血翻涌,七八道真气盘旋来去,在体内相互冲突碰撞,令她便要移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令狐冲大惊,张嘴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息,这情景便如着了魔魇,脑子甚是清醒,可就丝毫动弹不得。耳听得兵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师父、师娘、二师弟等人已冲到庙外,和七八个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个蒙面人却已闯进了庙内,一阵阵叱喝之声从庙门中传出来,还夹着几下女子的呼叱声音。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几盏孔明灯抛在地下,发出淡淡黄光,映着剑光闪烁,人影乱晃。
过不多时,只听得庙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令狐冲更是焦急,敌人都是男子,这声女子惨呼,自是师妹之中有人受了伤,眼见师父舞动长剑,以一敌四,师娘则在和两个敌人缠斗。她知师父师娘剑术极精,虽以少敌多,谅必不致落败。二师弟劳德诺大声叱喝,也是以一挡二,从兵器撞碰声中听来,他的两个敌人显是臂力沉雄,时候一长,劳德诺势难抵挡。
眼见己方三人对抗八名敌人,形势已甚险恶,庙内情景只怕更加凶险。师弟师妹人数虽众,却无一好手,耳听得惨呼之声连连,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她强自挣扎,又运内息,陡然间六道真气一齐冲向胸口,跟着又有两道真气自上而下,将六道真气压了下去,登时全身空荡荡的,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头登时一片冰冷,暗叫:“罢了,罢了!原来如此。”
这时她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竞以真气替她疗伤,六道真气分从不同经脉中注入,内伤固然并未治好,而这六道真气却停留在她体内,郁积难宣。偏又遇上了内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和尚,强行以两道真气将桃谷六仙的真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似乎她内伤已愈,实则是她体内更多了两道真气,相互均衡抵制,使得她旧习内功半点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废人。
她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测,等于是废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师门有难,我竟出不了半分力气。令狐冲身为华山派大弟子,眼睁睁地躺在地下,听凭师父、师娘受人欺辱,师弟、师妹为人宰割,当真枉自为人了。好,我去和小师妹死在一块。”
她知道只消稍一运气,牵动体内八道真气,全身便没法动弹,当下气沉丹田,丝毫不运内息,果然便能移动四肢,当下慢慢站起,缓缓抽出长剑,一步一步走进庙中。
一进庙门,扑鼻便闻到一阵血腥气,神坛上亮着两盏孔明灯,但见梁发、施戴子、高根明诸师弟正自和敌人浴血苦战,几名师弟、师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灵珊和林平之正并肩和一个蒙面敌人相斗。
岳灵珊长发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剑,显然右手已为敌人所伤。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抢,枪法矫夭灵活,林平之连使三招“苍松迎客”,才挡住了他攻势,苦在所学剑法有限,噗的一声,林平之右肩又再中枪。
岳灵珊急刺两剑,逼得敌人退开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伤。”林平之道:“不要紧!”刺出一剑,脚步已然踉跄。那蒙面人一声长笑,横过枪柄,啪的一声响,打在岳灵珊腰间。岳灵珊右手撤剑,痛得蹲下身去。
令狐冲大惊,当即持剑抢上,提气挺剑刺出,剑尖只递出一尺,内息上涌,右臂登时软软地垂了下来。那蒙面人眼见剑到,本待侧身闪躲,然后还她一枪,哪知她这一剑刺不到一尺,手臂即便垂下。那蒙面人微感诧异,一时不加细想,左腿横扫,将令狐冲从庙门中踢了出去。砰的一声,令狐冲摔入了庙外的水潭。大雨兀自滂沱,她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浆,一时没法动弹,但见劳德诺已被人点倒,本来和他对战的两敌已分别去围攻岳不群夫妇。过不多时,庙中又拥出两个敌人,变成岳不群独斗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敌的局面。
只听得岳夫人和一个敌人齐声呼叱,两人腿上同时受伤。那敌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前虽少了一敌,但腿上给狠狠砍了一刀,受伤着实不轻,又拆得几招,肩头被敌人刀背击中,委顿在地。两个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点了几处穴道。这时庙中群弟子相继受伤,一一被人制服。来攻之敌显是另有图谋,只将华山群弟子打倒擒获,或点其穴道,却不伤性命。
十五人团团围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与岳不群对战,余下七人手中各执孔明灯,将灯火射向岳不群双眼。华山派掌门内功虽深,剑术虽精,但对战的八人均属好手,七道灯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难以睁眼。他知今日华山派已然一败涂地,不免在这药王庙中全军覆没,但仍挥剑守住门户,气力悠长,剑法精严,灯火射到之时,他便垂目向下,八个敌人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声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声道:“岳某宁死不辱,要杀便杀。”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斩下你夫人的右臂!”说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在孔明灯照射之下,刀刃上发出幽幽蓝光,刀锋对住了岳夫人肩头。
岳不群微一迟疑:“难道听凭师妹断去一臂?”但随即心想:“倘若弃剑投降,一般地受他们欺凌虐辱,我华山派数百年令名,岂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间吸一口气,脸上紫气大盛,挥剑向左首的汉子劈去。那汉子举刀挡格,岂知岳不群这一剑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强劲,那刀竟然被长剑逼回,一刀一剑,同时砍上他右臂,将他右臂砍下了两截,鲜血四溅。那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剑,又插入了另一名敌人左腿,那人破口大骂,退了下去。和他对战的少了二人,但情势并不稍缓,蓦地里噗的一声,背心中了一记链子锤,连攻三剑,才驱开敌人,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众敌齐声欢呼:“岳老儿受了伤,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对战的六人眼见胜算在握,放开了圈子,这一来,岳不群更无可乘之机。
蒙面敌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为岳不群夫妇所伤,只一个遭斩断手臂的伤得极重,其余二人伤腿,并无大碍,手中提着孔明灯,不住口地向岳不群嘲骂。
岳不群听他们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杂,显然并非一个门派,但趋退之余,相互间又默契甚深,并非临时聚集,到底是什么来历?委实猜想不透,最奇的是,这一十五人无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见闻之博,不该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连一个也认不出来,但偏偏便摸不着半点头脑。他拿得定这些人从未和自己交过手,绝无仇冤,难道真是为了《辟邪剑谱》,才如此大举来和华山派为难?
他心中思忖,手上却丝毫不懈,紫霞神功施展出来,剑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落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掌,打中一人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彻心,反激起了狂怒,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岳不群左腿。岳不群一惊,挥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两柄单刀同时伸过来格开。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右腿也抱住了,跟着滚转。岳不群武功再强,也已没法站定,登时摔倒。顷刻之间,诸般兵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各处,都给人以重手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面人拉着他站起。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将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岳先生,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这剑谱嘛,本来也不是你华山派的,你千方百计地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自然是在图谋这部剑谱了。这件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了出来吧!”
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做甚?岳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做梦!”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声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哈哈,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猥之意。
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抖。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给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鲜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
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三分,我们并不是武林中什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既然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什么《辟邪剑谱》!”
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女身上,未必有什么好看。”
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便没什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猛力往自己额头击落。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出手无力,嗒的一声,怀杖虽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但他此举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没什么剑谱落在华山派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够义气。我们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吞没你家传的《辟邪剑谱》,我们今天是打抱不平来啦。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子之实,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功夫。”
林平之叫道:“我爹娘是给青城派余沧海与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师父有什么相干?我是堂堂华山派门徒,岂能临到危难便贪生怕死?”梁发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一个蒙面人喝道:“你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七八个人齐声惊呼。
岳不群脑海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听那老者的话,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什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识,也必早有所闻,绝无哪一个帮会、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好手。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属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凶狠,随手一刀,便斩人首级。
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相距不到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
便在此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者叫道:“什么人?过去瞧瞧!”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上马迎了上去。却听得蹄声渐近,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
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前持了五岳令旗、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二太保仙鹤手陆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伟,认得是嵩山派大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陆柏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师哥、汤师弟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这里相见,可当真料不到了。”岳不群默默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丁二侠、陆三侠、汤六侠三位到了。当真幸会,幸会。”嵩山派第六太保汤英鹗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都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各位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公道。”汤英鹗道:“是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
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的行为却有点儿大大的不对头了。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各位想必早已知闻。”汤英鹗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江湖上虽这般传言,实情却未必如此。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载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得之后,可以天下无敌。林震南夫妇所以被害,便因有人对这部《辟邪剑谱》眼红之故。”
汤英鹗道:“那又怎样?”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给谁害死的,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位君子剑暗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地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强夺不成,便要巧取。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纪?能有多大见识?投入华山派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掌股之上,乖乖地将《辟邪剑谱》双手献上。”
汤英鹗道:“那恐怕不见得吧。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独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什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几声,继道:“按理说,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拼,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就露乖出丑。”汤英鹗点头说:“这几句话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在众位名家眼中看来,原是不值一笑,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什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送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冲着他面子,谁也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账。”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众人,说道:“今晚驾到的,个个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
汤英鹗道:“这位兄台很够朋友,我们领了这份交情。丁师哥、陆师哥,你们瞧这件事怎么办?”丁勉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左盟主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这等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吧!”马上众人齐声说道:“丁二侠断得再明白也没有了。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多管闲事。”
封不平跃下马来,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当真感激不尽。岳不群窃居敝派掌门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更做出杀人之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执掌华山派门户,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灰飞烟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是抱拳作个四方揖。
这时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点起火把,霖雨未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脸上,显得神色得意非凡。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行门规,立即处死!丛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一名五十来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今日当有此报。”
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这条毒计。丛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丛不弃哈哈一笑,道:“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不杀你,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丛师弟,多说无益,杀!”丛不弃道:“是!”提起长剑,手肘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
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你们如此含血喷人,如何能令人心服?”丛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地道:“那部《辟邪剑谱》,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当年同门学剑之时,丛不弃便已觊觎师妹宁中则的美色,此时得到机会,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伤,又给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丛不弃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给他手指碰到了肌肤,实是奇耻大辱,大叫一声:“嵩山派丁师兄!”丁勉没料到她突然会呼叫自己,问道:“怎样?”
岳夫人道:“令师兄左盟主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我华山派也托庇于左盟主旗下,你却任由这等无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什么规矩?”丁勉道:“这个?”沉吟不语。
岳夫人又道:“那恶贼一派胡言,说什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倘若单打独斗能胜过我丈夫,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丛不弃脸上吐去。丛不弃和她相距甚近,这一下又来得突然,竟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骂:“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易如反掌。”丁勉道:“好!”双腿一夹,跨下黑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倒转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道。她只觉全身一震,受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
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己与丛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攸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自己如能将丛不弃打败,虽然未必化险为夷,至少是个转机,自己倘若落败,那就连话也没得说了。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前被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腿一软,险些跪倒。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难支持。
丛不弃哈哈大笑,叫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什么剑?就算胜了你,也没什么光彩!”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刷刷刷三剑,疾刺而出,剑刃上带着内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丛不弃退了两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近,但她不敢移动腿脚,站着不动。丛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迸,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疾刺敌人小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丛不弃剑招精妙,灵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丛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
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不轻,而且中刀之后,不久便给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此刻兀自流血不止,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丝毫不懈,劲力却已迅速减弱。十余招一过,丛不弃已察觉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严密守住门户。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两人相斗,见丛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两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她慢慢支撑着站起,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我派一败涂地,但师娘和师妹清白的名声决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声名。”
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刺出,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凌厉,虽然在重伤之余,刺出时仍虎虎有威。丛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岳夫人若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难幸免,此刻却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拄地,喘息不已。
丛不弃笑道:“怎么?岳夫人,你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我搜一搜么?”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刺,但右臂便如有千斤之重,说什么也提不起来。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师娘!”便欲出剑将她刺死,以保她清白。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跤坐倒在泥泞之中。丛不弃喝道:“滚开!”挺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
令狐冲眼见剑到,自知手上无半分力气,倘若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刺去,那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绝招。
丛不弃大吃一惊,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女突然会使出这么一招,情急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才得避过,却已惊险万分。旁观众人见他狼狈不堪,跃起身来时,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稍加思索,都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拆解此招。
丛不弃听到笑声,羞怒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令狐冲这时已打定了主意,不运动丝毫内息,只以太师叔所授的剑法与他拆招。那“独孤九剑”她本未练熟,原不敢贸然以之抗御强敌,但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脑筋突然清明异常,“破剑式”中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霎时间尽皆清清楚楚地涌现。
眼见丛不弃势如疯虎地拼扑而前,令狐冲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绽,剑尖斜挑,指向他小腹。丛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自己小腹虽是空门,却不必守御。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丛不弃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险境,忙挥剑往令狐冲长剑上斩去。令狐冲早料到此着,右臂轻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指向丛不弃胸前。
丛不弃这一剑斩出,原盼与令狐冲长剑相交,便能借势跃避,万不料对方突然会在这要紧关头转剑上指,他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丛不弃背心抓去,终于迟了一步,但听得噗的一声响,剑尖从丛不弃肩胛一穿而过。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斩向令狐冲后颈。按照剑理,令狐冲须得向后急跃,再趁机还招。但她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没法运使,绝难后跃相避,无可奈何之中,长剑从丛不弃肩头抽出,便又使出“独孤九剑”中的招式,反剑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但她的反手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刺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刺到她身上,相距虽不过瞬息之间,这中间毕竟有了先后之差。
封不平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哪知这少女随手反剑,竟会刺向自己小腹,凶险之极,立即后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剑,如风如雷般攻上。
令狐冲这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风清扬所指点的种种剑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即顺手使出,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长剑始终没相碰一下,攻击守御,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众人瞧得目为之眩,无不暗暗喝彩。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剑上的神妙招数始终层出不穷,变幻无方。
封不平每逢招数上没法抵挡,便以长剑硬砍硬劈,情知对方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得解脱窘境。旁观诸人中眼见封不平的打法迹近无赖,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说道:“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
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他是当今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术确是了得。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勉强支撑,方能站立,失却了不少可胜的良机,而初使“独孤九剑”,便即遭逢大敌,不免心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是以两人酣斗良久,一时仍胜败难分。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狠辣的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出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再斗一会,信心渐增,待得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诀,轻吁一口长气,斜斜刺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式,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出剑全然无力,但剑尖歪斜,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封不平一呆,心想:“这是什么招式?”一时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得舞剑护住了上盘。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见对方护住上盘,剑尖轻颤,便刺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她变招如此奇特,大惊之下,向后跃开三步。令狐冲无力跟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不曾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刺,毕竟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见她并不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纵上,刷刷刷刷四剑,向她胸、腹、腰、肩四处连刺。令狐冲手腕一抖,挺剑向他左眼刺去。封不平惊叫一声,又向后跃开了三步。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这人的剑法,当真令人好生佩服。”旁观众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这人的剑法”,自不是封不平的剑法,必是令狐冲的剑法。
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华山一派,倘若在剑法上竟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做华山派掌门的雄图固然从此成为泡影,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再能隐藏什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未到五六招,剑势中已发出隐隐风声。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中条山隐居十五年创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他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盟主,所凭持的便是这套一百零八式“狂风快剑”。这项看家本领本不愿贸然显露,一显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一流高手相斗,对方先已有备,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但此刻势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便即颜面无存,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
这套“狂风快剑”果然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寒气逼人,脸上、手上给疾风刮得隐隐生疼,不由自主地后退,围在相斗两人身周的圈子渐渐扩大,竟有四五丈方圆。
此刻纵是嵩山、泰山、衡山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妇,对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轻视之心,均觉他剑法不但招数精奇,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在江湖上无藉藉之名,不料剑法竟如此了得。
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的火头为剑气逼得向外飘扬,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扑去。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每斗一刻,便多了几分体会。她于剑法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透彻,自信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凝神观看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
“狂风快剑”委实快极,一百零八招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始终奈何对方不得,心下焦躁,连声怒喝,长剑斜劈直斫,猛攻过去,非要对方出剑挡架不可。令狐冲眼见他势如拼命,倒也有些胆怯,不敢再行缠斗,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轻响,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令狐冲手上无力,这四剑刺得甚轻。
封不平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丁勉、陆柏、汤英鹗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师兄,请你们拜上左盟主,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又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女侠,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辈相让,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滋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中。丛不弃右手按住肩胛伤口,跟随其后。
丁勉、陆柏和汤英鹗三人对望了一眼,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倘若一拥而上,乱剑分尸,立即便可将她杀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场,说什么也不能干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丁勉朗声道:“令狐冲贤侄,你剑法高明,叫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汤英鹗道:“大伙儿这就走吧!”左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双腿一夹,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他顿了一顿,续道:“今晚见识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当丁勉等一行人离去时,火把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近。
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她所以得能胜过这华山派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但这十五个蒙面客所持的是诸般不同兵刃,所使的是诸般不同招数,同时攻来,如何能一一拆解?她内力全无,便想横纵半丈,也已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
她长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临死时最后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中却见她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那男子正是林平之。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当下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
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惮于她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半步半步地慢慢逼近。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猛兽的眼睛,充满了凶恶残忍之意。突然之间,她心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独孤九剑第八剑‘破箭式’专破暗器。任凭敌人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样暗器同时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
只听得那蒙面老者道:“大伙儿齐上,乱刀分尸!”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使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只听得“哎唷!”“啊哟!”惨呼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间全让令狐冲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
独孤九剑“破箭式”那一招击打千百件暗器,这路剑招须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冲这一式本未练熟,但刺人缓缓移近的眼珠,毕竟远较击打纷飞急射的暗器为易,刺出三十剑,三十剑便刺中了三十只眼睛。她一刺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出,左手扶住了门框,脸色惨白,身子摇晃,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落地。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双眼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眼睛大声呼号,若能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给十五人斩成肉酱不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居然一击成功,大喜过望,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却不禁又感害怕,又恻然生悯。
岳不群惊喜交集,大声喝道:“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捡拾长剑,哪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便只颤抖,说什么也没法抓起长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自手足无措,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论碰到什么兵刃,便随手拾起。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连成一串,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在雨中践踏泥泞而去。
华山派众人除岳夫人和令狐冲外,个个给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岳夫人双腿受伤,难以移步。令狐冲又全身脱力,软瘫在地。众人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没法将之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