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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十五回 伤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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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有在山口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凄凄惶惶地回到令狐冲躺卧的小舍,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昏沉沉的大师姊,孤零零的一个自己,眼见暮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红之色,却是连腹中鲜血也喷出来了。陆大有甚是惶恐,扶着她重又睡倒,放下粥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便只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听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心下恐惧更甚。

忽听得上山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忙吹熄灯火,拔出长剑,守在令狐冲床头。脚步声渐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将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姊在此疗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护得大师姊周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竟是岳灵珊的口音。陆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折点亮了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

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姊怎么了?”陆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岳灵珊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问道:“怎么又吐血了?”令狐冲突然说道:“小……小师妹,是你?”岳灵珊道:“是,大师姊,你身上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也……也没……怎么样。”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低声道:“大师姊,这是《紫霞秘笈》,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功,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大师姊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陆大有大喜,忙道:“我是什么胚子,怎敢偷练本门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姊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姊这可有救了。”岳灵珊低声道:“这事你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那里偷出来的。”陆大有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什么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姊,爹爹妈妈一定欢喜,什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

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岳灵珊奇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道赶了回来,你为什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这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姊,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秘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什么紧?”

令狐冲道:“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父说过的,我不能……不能学练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岳灵珊探她鼻下,虽然呼吸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我赶着回去,要是天光时回不到庙里,爹爹妈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姊,要她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陆大有道:“我一定劝她。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哪里?”岳灵珊道:“我们今晚在白马庙住。”陆大有道:“嗯,白马庙离这儿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师妹,这来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师姊永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哽咽道:“我只盼她能复元,那就好了。这件事她记不记得,有什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床头,向她凝视片刻,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个多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说,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师父师娘担心,大师姊,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说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在一起。”

见令狐冲双眼发直,陆大有低声道:“大师姊,小师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庙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六十里,对你这番情意可重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须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辜负了她……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她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你说谎?”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炕上,却也不觉疼痛。

陆大有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姊,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开第一页来,读道:“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此四事者,皆为截气之刀锯……”令狐冲道:“你在读些什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写着……”他继续读道:“舍尔四性,返诸柔善……据而行之,当有小成。”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大师姊,事急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前咱们是救命要紧。我再读给你听。”他接着读下去,便是上乘气功练法的详情,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荡华池,叩金梁”。令狐冲大声喝道:“住口!”

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姊,你……你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那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父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何况,小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负了?”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便欲夺眶而出,说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给我的……”她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冲向来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为了救命,练一练师门内功又打什么紧?原来我不肯练这紫霞神功,是为了跟小师妹赌气,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相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去嵩山,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陆大有见状急道:“大师姊,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们便如是,是,是亲姊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亲姊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出口,却让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

陆大有忍泪道:“是,是,大师姊,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背师令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说什么也不肯听,我陆大有却偏偏说什么也要读。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没瞧过,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强迫你练的。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跟着便滔滔不绝地读了下去。

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她突然大声呻Y。陆大有惊问:“大师姊,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她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地垂在炕上。

令狐冲苦笑道:“大有,这可对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几个时辰,穴……穴道自解。”她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提起倚在门角的门闩,当做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

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哪……哪……去……”本来膻中穴当真给人点中了,说一个字也是不能,但令狐冲气力微弱,手指这一戳只能令陆大有手足麻软,并没叫他全身瘫痪。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大有,令狐冲要离开这部《紫霞秘笈》越远越好,别让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别让林师弟瞧我不起……”说到这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她不敢再稍有耽搁,只怕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没法离去,撑着门闩,喘几口气,再向前行,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终于慢慢远去。

令狐冲挨得十余丈,便拄闩喘息一会,奋力挨了小半个时辰,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中有人大声呻Y。令狐冲一凛,问道:“谁?”那人大声道:“是令狐兄么?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显是身上剧烈疼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你做做好事,哎唷……快……快将我杀了。”他说话时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十分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便即摔倒,滚在路旁。

田伯光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啊哟,田兄,你不是跟他们作一路么?”田伯光道:“什么作一路?”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说着喘气不已。

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个人,问我这人在哪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抓住了我,该他们问我,不应该我问他们。如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该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他们……哎唷……他们说,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们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说八道。”令狐冲叹道:“这六位仁兄,当真世间罕见,我……我也是给他们害苦了。”田伯光惊道:“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令狐冲叹道:“谁说不是呢!”

过了好一会,田伯光才道:“早知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这六怪将你请了去,我跟随其后,也不致剧毒发作,葬身华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们怎地没将你抬了去见那小师太?”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总之一言难尽。田兄,你说会剧毒发作,葬身华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给人点了死穴,下了剧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小师太相会,便给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请你请不动,打又打不过,还给六个怪物整治得遍体鳞伤,屈指算来,离毒发之期也不过十天了。”

令狐冲问道:“仪琳小师妹在哪里?从此处去,不知有几日之程?”田伯光道:“你肯去了?”令狐冲道:“你曾数次饶我不杀,虽然你行为不端,令狐冲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当日你恃强相逼,我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情势却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师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骑上快马,六七天功夫也赶到了。这时候两个都伤成这等模样,那还有什么好说?”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十天之间便抵达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爷为什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爷当真瞎了眼睛。”令狐冲道:“老天爷瞎眼之事……嘿嘿,那……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田伯光拍手道:“不错,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又有什么分别?你能不能起身?我来扶你。”

他口说“我来扶你”,自己却挣扎不起。令狐冲要伸手相扶,臂上又哪有半点力气?二人挣扎了好半天,始终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令狐兄一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田伯光伸出手去,说道:“令狐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令狐冲不禁迟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自己是名门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思过崖上数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不过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

田伯光还道她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以动弹,大声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你倘若伤重先死,田某决不独活。”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友。”当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她这句话刚出口,忽听得身后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有人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堕落成这步田地,竟去跟江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

田伯光喝问:“是谁?”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伤重难治,死了也不打紧,却连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

黑暗之中,只见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站在身前,那人手执长剑,光芒微闪,只听他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这把剑去,将这姓田的淫贼杀了,便没人能责你和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是嵩山派的用剑,问道:“尊驾是嵩山派哪一位?”

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冲道:“原来是狄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来到敝山,有何贵干?”狄修道:“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要看华山派的弟子们,是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华山,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

田伯光骂道:“狗贼,你嵩山派有什么好东西了?自己不加检点,却来多管闲事。”狄修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田伯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田伯光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地骂个不休。

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决计不杀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声道:“我杀不杀他,关你什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令狐冲杀了,要是没种,给我乖乖地夹着尾巴,滚下华山去吧。”狄修道:“你决计不肯杀他,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令狐冲道:“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之好过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大声喝彩:“说得好,说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事。我要将你二人剥得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跟采花大盗田伯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

令狐冲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田伯光骂道:“直娘贼……”狄修一脚踢中他腰间穴道,嘿嘿一笑,伸手便要去解令狐冲的衣衫。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喂,这位大哥,你在这里干什么?”狄修一惊,回过头来,微光朦胧中只见一个女子身影,便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田伯光听到那女子声音正是仪琳,大喜叫道:“小……小师父,你来了,这可好啦。这直娘贼要……要害你的令狐师姊。”他本来想说:“直娘贼要害我”,但随即转念,这一个“我”,在仪琳心中毫无份量,当即改成了“你的令狐师姊”。

仪琳听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冲,如何不急,忙纵身上前,叫道:“令狐师姊,是你吗?”

狄修见她全神贯注,对自己半点也不防备,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胁下点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间后领陡紧,身子已让人提起,离地数尺,狄修大骇,右肘向后撞去,却撞了个空,跟着左足后踢,又踢了个空。他更加惊骇,双手反过去擒拿,便在此时,咽喉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吸为艰,全身再没半点力气。

令狐冲悠悠转醒,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呼唤:“令狐师姊,令狐师姊!”依稀似是仪琳的声音。她睁开眼来,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张雪白秀丽的瓜子脸,却不是仪琳是谁?

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琳儿,这病鬼便是令狐冲么?”令狐冲循声向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地站在当地。这和尚身高少说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将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软垂,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仪琳道:“爹,她……她便是令狐冲师姊,可不是病夫。”她说话之时,双目仍凝视着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她面颊,却又不敢。

令狐冲大奇,心道:“你是个小尼姑,怎地叫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儿,已骇人听闻,女儿是个小尼姑,更奇上加奇了。”

那胖大和尚怪道:“怪哉怪哉,师兄变了师姊。你日思夜想,挂念着这个令狐冲,我只道是个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汉,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脓包女娃。你莫不是骗爹爹?这,我可不要她做女婿。咱们别理她,这就走吧。”

仪琳又羞又急,嗔道:“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这“不要她做女婿”这几字,终究出不了口。

令狐冲听那胖大和尚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冲道:“为什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穴要他来解,剧毒的解药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岂不呜呼哀哉?”令狐冲道:“怕什么?我说过陪你一起死,你毒发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原来这丫头倒是挺有骨气的。琳儿,她很对我胃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这女娃,她喝酒不喝?”仪琳还未回答,令狐冲已大声道:“当然喝,为什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撒谎的大和尚!”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道:“琳儿,你跟他说,爹爹的法名叫做什么。”仪琳微笑道:“令狐师姊,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虽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名叫做‘不戒’。你别见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荤,杀人偷钱,什么事都干,而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令狐冲哈哈大笑,朗声道:“这样的和尚,才叫人……才叫人瞧着痛快。”说着想挣扎站起,总是力有未逮。仪琳忙伸手扶她起身。

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什么都干,何不索性还俗,还做和尚干什么?”不戒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为什么都干,这才做和尚的……”仪琳插口道:“爹,你又来随口乱说了。”说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

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诅骂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谁来?”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彩,道:“正是!”不戒听得二人称赞,大为高兴,继续说:“我爱上的那个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妈妈是尼姑。”

不戒继续道:“那时候我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她妈妈睬也不睬我,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时我心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仪琳啐道:“爹爹,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难道我的话不对?不过我当时没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连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妈妈相好,反而更加难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师父偏说我有什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子弟,不许我还俗。她妈妈也糊里糊涂地被我真情感动,就这么生了个小尼姑出来。冲儿,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儿小尼姑相好,和尚尼姑都不必做啦。”令狐冲大是尴尬。

仪琳甚为忸怩不安,说道:“爹爹,令狐师姊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再也别提这事,没的叫人笑话。”

不戒怒道:“另有意中人?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也站不稳,如何能避,给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不戒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后颈,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双臂平伸,便如挑担般挑着两人。令狐冲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软软垂下。

仪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师姊下来,你不放,我可要生气啦。”不戒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两字,登时怕得什么似的,立即放下令狐冲,口中兀自喃喃:“她又中意哪一个了?是哪个潇洒俊俏的小白脸?真正岂有此理!”

仪琳道:“令狐师姊的意中人,是她的师妹岳小姐。”不戒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喝道:“什么姓岳的姑娘?他妈的,不是个小白脸也就算了,也不是美貌小尼姑吗?那有什么可爱了?下次给我见到,一把捏死了这臭丫头。”

令狐冲心道:“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跟那桃谷六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怕他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小师妹,那便如何是好?”

仪琳心中焦急,说道:“爹爹,令狐师姊受了重伤,你快设法给她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不戒对女儿之言奉命唯谨,道:“治伤就治伤,那有什么难处?”随手将狄修向后一抛,大声问令狐冲:“你受了什么伤?”狄修早给他闭了穴道,闷声不响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令狐冲道:“我给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伤了任脉……”令狐冲道:“我给桃谷……”不戒道:“任脉之中,并没什么桃谷。你华山派内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穴,但那属于手阳明大肠经,跟任脉全无干系。好,我给你治任脉之伤。”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什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哪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乱语。”随手点了她的哑穴,说道:“我以精纯内功,通你任脉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七八日,立时变成个鲜活乱跳的小丫头。”

不戒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突然之间,这两股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双手险遭震开。不戒大吃一惊,大声叫了出来。仪琳忙问:“爹,怎么样?”不戒道:“她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妈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我这两道真气,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只怕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再来好了,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这六只狗贼何来?”

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自己头上渐渐冒出白气,初时还大呼小叫,到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

过了良久,不戒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笑声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仪琳大惊,叫道:“爹爹,爹爹。”忙抢过去将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实在太重,只扶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裤都已为大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颤声道:“我……我……他妈的……我……我……他妈的……”

仪琳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问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么?”不戒骂道:“他奶奶的,这丫头身体内有六道狗贼的真气,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她死不了了。”仪琳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

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便这么片刻之间,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不戒听他一赞,甚是喜欢,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到了令狐冲这丫头,有点儿功劳,饶你一命,乖乖地给我滚吧。”

田伯光大怒,骂道:“什么叫做乖乖地给我滚?他妈的狗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便给我解开死穴,再给解药解毒,这时候却又来赖了。你不给解穴解毒,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

田伯光如此狠骂,不戒倒也并不恼怒,笑道:“瞧你这臭小子,怕死怕成这等模样,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不给解药。他妈的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药,但适才使力过度,一只手不住颤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仪琳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给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有效无效,到时方知。这九天中你若给人杀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从仪琳手中取过解药,说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说道:“我点你的穴道,七天之后早就自行解开了。大和尚如当真点了你死穴,你这小子还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听了不戒这几句话,登时大为宽慰,又笑又骂:“他奶奶的,臭和尚骗人。”转头向令狐冲道:“令狐兄,你和小师太一定有些言语要说,我去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

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么?”令狐冲道:“田兄,令狐冲数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劝。你若不改,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田伯光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Y良家妇女的勾当。好,田某听你的话,田某贪花好色,出钱也能买到,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伤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风光,不是妙得紧么?”令狐冲和仪琳听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脸上一红。

田伯光哈哈大笑,迈步又行,脚下一软,一个筋斗,骨碌碌地滚出老远。他挣扎着坐起,取出一粒解药吞入腹中,霎时间腹痛如绞,坐在地下,一时动弹不得。他知这是解治剧毒的应有之象,倒也并不惊恐,反因解药有效而暗喜。

适才不戒和尚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令狐冲体内,压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气,令狐冲只觉胸口烦恶尽去,脚下劲力暗生,甚是欢喜,走上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地一揖,说道:“多谢大师,救了晚辈一命。”

不戒笑嘻嘻地道:“谢倒不用,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头,又谢什么?”仪琳满脸通红,道:“爹,你……你又来胡说了。”不戒奇道:“咦!为什么胡说?你日思夜想地记挂着她,难道不是想与她相好?就算嫁不成,难道不想跟她厮守一生?”仪琳啐道:“老没正经,谁又……谁又……”

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响,两人并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灵珊父女。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忙迎将上去,叫道:“师父,小师妹,你们又回来啦!师娘呢?”

岳不群突见令狐冲精神健旺,浑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样,甚是欢喜,一时无暇寻问,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问道:“这位大师上下如何称呼?光临敝处,有何见教?”

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临敝处,是找我女婿来啦。”说着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岳不群谦称“光临敝处”,他也照样说“光临敝处”。

岳不群不明他底细,又听他指着令狐冲说什么“找女婿来啦”,只道有意戏侮自己,心中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大师说笑了。”见仪琳上来行礼,说道:“仪琳师侄,不须多礼。你来华山,是奉了师尊之命么?”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我……我……”

岳不群不再理她,转向田伯光,意存询问。田伯光拱手道:“岳先生,在下田伯光!”岳不群怒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胆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冲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山,跟她喝个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胆子。”岳不群脸色愈益严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过崖上跟她喝得干干净净了。”

岳不群转向令狐冲,问道:“此言不虚?”令狐冲道:“师父,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岳不群道:“田伯光来到华山,已有几日?”令狐冲道:“约莫有半个月。”岳不群道:“这半个月中,他一直便在华山之上?”令狐冲道:“是。”岳不群厉声道:“何以不向我禀明?”令狐冲道:“那时师父师娘不在山上。”岳不群道:“我和师娘到哪里去了?”令狐冲道:“到长安附近,去追杀田君。”

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地不拔剑杀他?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和他结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终无法挣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杀她,她又有什么法子?难道她斗我不过,便拔剑自杀?”

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余地?”向令狐冲道:“去将他杀了!”岳灵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师姊身受重伤,怎能与人争斗?”

岳不群道:“难道人家便没伤?你担什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令狐冲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她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眼见田伯光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说令狐冲和这淫贼结交,倒也并不真怒,只是命她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伤之余,纵然能与令狐冲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的一剑。

不料令狐冲却道:“师父,这位田兄已答允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岳不群厉声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等罪该万死的恶贼,也讲什么言而有信,言而无信?他这把刀下,曾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武,所为何来?珊儿,将佩剑交给大师姊。”岳灵珊应道:“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令狐冲递去。

令狐冲好生为难,她从来不敢违背师命,但先前临死时和田伯光这么一握手,已算结交为友,何况他确已答应改过迁善,这人过去为非作歹,说过了的话却必定算数,此时杀他,未免不义。她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地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噗的一声,长剑插入了自己左边的小腿。

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不禁都惊呼出声。仪琳和岳灵珊同时向她奔去。仪琳只跨出一步,看到岳灵珊的身影,便即停住。岳灵珊奔到了令狐冲身旁,叫道:“大师姊,你怎么了?”令狐冲闭目不答。岳灵珊握住剑柄,拔起长剑,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令狐冲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仪琳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岳灵珊心头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姊竟这等关怀!”

她提剑站起,道:“爹,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岳不群道:“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岳灵珊当即将剑柄递了过去。

岳不群却不接剑,右手一拂,裹住了长剑。不戒和尚见状,叫道:“使不得!”除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岳不群袖力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飞过去。不戒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子分从左右激飞而出。

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不戒的两只僧鞋竟后发先至,更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拖转长剑,又飞出数丈,这才力尽,插在地下。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

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儿,爹爹今日为女婿治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飞了一半便掉将下来。本来该当飞到女婿的师父面前两尺之处落下,吓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这一回丢脸之极,难为情死了。”

仪琳见岳不群脸色不善,低声道:“爹,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刺杀田伯光,倘若将剑交还给岳灵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岂不是伤了令狐冲之心?

岳不群以袖功挥出长剑,满拟将田伯光一剑穿心而过,万不料不戒和尚这两只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劲力又巧妙异常。这和尚大叫大嚷,对小尼姑自称爹爹,叫令狐冲为女婿,胡言乱语,显是个疯僧,但武功可当真了得。他还说适才给令狐冲治伤,大耗内力,若非如此,岂不更加厉害?虽然自己适才这衣袖这一拂之中未使上紫霞神功,否则未必便输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击不中,怎能再试?

他双手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大师既一意回护这个恶贼,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

仪琳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田伯光,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岳灵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灵珊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嚓的一声,便即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哪。”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女婿儿,这就走吧。你师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冲道:“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等言语有损恒山、华山两派令誉,还请住口。”不戒愕然道:“什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儿了?”令狐冲正色道:“大师相救之德,令狐冲终身不敢或忘。仪琳师妹恒山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等无聊笑话,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不戒搔头道:“琳儿,你……你……你这个女婿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仪琳双手掩面,叫道:“爹,别说啦,别说啦!她自是她,我自是我,有……有……有什么干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向山下疾奔而去。

不戒和尚更加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奇怪,奇怪!见不到她时,拼命要见。见到她时,却又不要见了。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当真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撑着站起,向令狐冲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

岳不群待田伯光远去,才道:“冲儿,你对这恶贼倒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刺一剑,也不肯杀他。”令狐冲脸有惭色,知道师父目光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瞒不过他,只得低头道:“师父,此人行止虽十分不端,但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曾数次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岳不群冷笑道:“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

毕竟也是自小带大,他对这个大弟子一向钟爱,见她居然重伤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欢喜,刚才她假装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诈,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深究,再加令狐冲对不戒和尚这番言语应付得体,颇洽己意,田伯光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说道:“书呢?”

令狐冲见师父和师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求之不得,说道:“在六师弟那里。小师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岳不群脸色登和,微笑道:“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续道:“那不戒和尚疯疯癫癫,内功倒甚高明,是他给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气么?现下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弟子体内烦恶尽消,种种炙热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了,不过周身没半点力气。”岳不群道:“重伤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才是。”令狐冲应道:“是。”

岳不群回上华山,一直担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见他们踪迹,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们会齐大有,一起去嵩山吧。冲儿,你能不能长途跋涉?”令狐冲大喜,连声道:“能,能!”

师徒三人来到正气堂旁的小舍外。岳灵珊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充满了惊怖。

岳不群和令狐冲同时抢上,向内望时,只见陆大有直挺挺地躺在地下不动。令狐冲笑道:“师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岳灵珊道:“倒吓了我一跳,干吗点倒了六猴儿?”令狐冲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

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鼻息,又搭了搭他脉搏,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什么穴道?”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晕去,颤声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已然死去多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六……六师弟,大有,大有!你……你当真死了?”岳不群道:“书呢?”令狐冲泪眼模糊地瞧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忙伸手到陆大有尸身的怀里一搜,并无影踪,说道:“弟子点倒他时,记得见到那秘笈翻开了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岳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找寻,却哪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

这是华山派内功的无上典籍,突然失踪,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尸身,并无一处致命的伤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也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那决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厉声问道:“冲儿,你到底点的是什么穴道?”令狐冲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伤之余,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师弟。”一探手,拔出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岳不群伸指弹出,长剑远远飞开,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令狐冲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说道:“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什么也要追寻回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

岳不群心乱如麻,说道:“要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纵然一页不缺地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温言说道:“冲儿,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令狐冲呆呆地瞧着陆大有的尸身,大声道:“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窥了师父的《紫霞秘笈》,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如仍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打死便是。”

岳不群摇头道:“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来交好,当然不是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出神。

岳灵珊垂泪道:“爹,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爹爹的秘笈,盼望治好大师姊的内伤,哪知道大师姊决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师哥性命。女儿……女儿说什么也要去找回秘笈。”

岳不群道:“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然不见,也没发现半点可疑的线索。岳不群对女儿道:“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跟你娘说明之外,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大有,这就下山去吧。”

令狐冲见到陆大有尸体的脸孔,忍不住又悲从中来,寻思:“同门诸师弟之中,六师弟对我情谊最深,哪知我一个失手,竟会将他点毙。这件事实在万万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没受伤,这样一指也绝不会送了他性命,莫非因我体内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门真气,指力便即异乎寻常么?就算如此,那《紫霞秘笈》却何以又会不翼而飞?这中间的蹊跷,当真猜想不透。师父对我起疑,辩白也是无用,说什么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六师弟便了。”她拭了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埋葬陆大有的尸体,直累得全身大汗,气喘不已,还是岳灵珊在旁相助,才安葬完毕。

三人来到白马庙,岳夫人见令狐冲性命无碍,随伴前来,自不胜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踪的讯息,岳夫人又凄然下泪。《紫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殊不相干。可是陆大有在华山派门下已久,为人随和,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但见师父、师娘、大师姊和小师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当下岳不群命劳德诺雇了两辆大车,一行向东,朝嵩山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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