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回 武林风正起(1 / 1)
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姑娘,你贵姓,叫什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说道:“我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地一跳,脸色沉了下来,道:“我好好问你,你怎地跟我开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师兄于我有救命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个佝偻着背脊的人,匆匆从厅外廊上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说道:“天下真有这般巧,有这么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个小驼子。”仪琳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充令狐冲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侮了,你师父非怪责你不可。”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那女童咯咯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你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烟。我爷爷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
仪琳听她说了真实姓名,心意顿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拿他名字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
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详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地铺了一层银光,更增秀丽之气。曲非烟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这么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嗔道:“你说什么?你开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你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倘若受伤的是坏人,却不能救他。”曲非烟道:“姊姊,如果有人无礼,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和你恒山派,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骂我恒山派,自然是坏人了,怎还好得了?”曲非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地说,见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赌必输。如果这样的大坏人受了伤……”仪琳不等她说完,已脸色变了,回头便走。曲非烟晃身拦在她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仪琳突然心念一动:“昨日回雁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师兄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家,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她早瞧在眼里了,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涨红了脸,说不出口。
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师兄的尸首到哪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见告,我……我……实在感激不尽。”曲非烟道:“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她生命,她便能将‘令狐师兄’尸首的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如果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叫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手里,让他长剑在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忙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曲非烟道:“这个人哪,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为了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仪琳点头道:“咱们这就去罢。”
门外兀自下着雨,仪琳和曲非烟各取了一柄,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行了好一会,曲非烟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过去敲了三下门。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开门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着她进门。那人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抢在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说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一股脂粉香气。
仪琳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如生。仪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心中突地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秀丽清雅的脸蛋,娇羞腼腆,又带着三分尴尬,三分诧异,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背后脚步声响,一个仆妇走了进来,笑眯眯地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的甚是风骚。仪琳越来越害怕,低声问曲非烟:“这是什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仪琳心想:“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又问曲非烟:“你带我来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曲非烟微笑道:“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仪琳又问:“什么群玉院?”曲非烟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
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怦地一跳,几欲晕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不妙,却万万想不到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么所在,却听同门俗家师姊说过,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J女相陪。曲非烟带了自己到妓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J女么?心中一急,险些便哭了出来。
便在这时,忽听得隔壁房中有个男子声音哈哈大笑,笑声甚是熟悉,正是那恶人“万里独行”田伯光。仪琳双腿酸软,坐倒椅上,脸上已全无血色。
曲非烟一惊,抢过去看她,问道:“怎么啦?”仪琳低声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烟嘻地一声笑,说道:“不错,我也认得他的笑声,他是你的乖徒儿田伯光。”田伯光在隔房大声道:“是谁在提老子的名字?”
曲非烟道:“喂!田伯光,你师父在这里,快快过来磕头!”田伯光怒道:“什么师父?小娘皮胡说八道,我撕烂你臭嘴。”曲非烟道:“你在衡山回雁酒楼,不是拜了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太为师吗?她就在这里,快过来!”田伯光道:“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咦,你……你怎知道?你是谁?我杀了你!”声音中颇有惊恐之意。
曲非烟笑道:“你来向师父磕了头再说。”仪琳忙道:“不,不!你别叫他过来!”田伯光“啊”的一声惊呼,跟着啪的一声,显是从床上跳到了地下。一个女子声音道:“大爷,你干什么?”
曲非烟叫道:“田伯光,你别逃走!你师父找你算账来啦。”田伯光骂道:“什么师父徒儿,老子上了令狐冲这小子的当!这小尼姑过来一步,老子立刻杀了她。”仪琳颤声道:“是!我不过来,你也别过来。”曲非烟道:“田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号人物,怎地说了话竟不算数?拜了师父不认账?快过来,向你师父磕头。”田伯光哼了一声不答。
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们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你快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休息,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你做好了这件事,你拜恒山派小师父为师的事,我以后就绝口不提。否则的话,我宣扬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窗格子砰的一声,屋顶上呛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长声惨呼,又听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地逃走了。窗格子又是砰的一响,田伯光已跃回房中,说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走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个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大吃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田伯光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曲非烟笑道:“你不用问。你乖乖地不说话,你师父永远不会来找你算账。”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做声。
仪琳道:“曲姑娘,咱们快走吧!”曲非烟道:“那个受伤之人,还没见到呢。你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吗?你要是怕师父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咱们便瞧瞧那人去。”曲非烟一笑,走到床边,伸手在东边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走了进去。
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边房内,心想跟他离得越远越好,当下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见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便不敢再进去。
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她治伤吧!”仪琳迟疑道:“他……他当真知道令狐师兄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仪琳急道:“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了的话却不算数,可不可以?你如想一试,不妨便给她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来拦你。”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师兄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床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什么地方受了伤?”曲非烟道:“在胸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
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原来是名女子。见那女子胸口正中一个大伤口,血流已止,但伤口甚深,显甚凶险。仪琳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她的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从怀中取出装有天香断续胶的木盒子,打开盒盖,放在床头几上,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怎能活得到这时候?”
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抽出塞在她伤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鲜血便即急涌。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这天香断续胶是恒山派治伤圣药,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那人呼吸急促,不知她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这位女侠,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女侠不吝赐教。”
突然之间,曲非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蜡烛熄了。”
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等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师兄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颤声问道:“这位女侠,你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曲非烟道:“她在发烧,你摸她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右手已让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本来遮在她面上的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心生恻隐,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倒了三粒药丸出来,塞在那人嘴里。那人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
仪琳道:“这位女侠,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请问。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道:“你……你问令狐冲……”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地道:“什……什么遗体?”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什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佳,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要紧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她?”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她好一些后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她能痊愈才好,只是她胸前伤口实在太深。曲姑娘,这一位……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昨日在回雁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问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你那个令狐……师兄,一张嘴巴也真会说,说她坐着打天下第二,那时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她真有一套什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她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想象起来,定然满脸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
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师兄为了救我,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冲给人刺死后,你抱着她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
曲非烟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师兄还阳,我……我……我便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愿。”这几句话说得诚恳之极。
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申吟。仪琳喜道:“她……她醒转了。”仪琳微一迟疑,走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女侠,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申吟了几声。仪琳寻思:“她此刻痛苦难当,我怎可烦扰她?”悄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什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真这么喜欢她?”仪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等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师兄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要是她能活转来,你什么都能接受?”仪琳道:“不错,我便为他死一千次,也毫无怨言。”看仪琳并未明白自己所问,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什么玩笑?”曲非烟继续大声道:“她说,只要你没死,她便为你死也是愿意……”仪琳听她语气不似开玩笑,头脑中一阵晕眩,心头怦怦乱跳,只道:“你……你……”
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眼前金星飞舞,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你看她是谁?”仪琳道:“她……她……”声音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床上那人虽双目紧闭,但剑眉薄唇,岂不正是昨日回雁楼头的令狐冲。
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她……她……?”连着说了好几个“她”,却接不下去。曲非烟笑道:“怎么?见了你的令狐‘大哥’没死,开心得话也不会说了吗?”仪琳急道:“不,不!……他……他没死……”话未说完,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她没有死,你却反而哭了?”仪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说道:“是,他没有死,我好欢喜。曲姑娘,真是多谢你啦。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令狐……师兄……”此时仪琳陡然知道了事实,胸中似要炸开。令狐冲没死,本当开心才是,可一见这两日来,心心念念的令狐“师兄”,原来竟是令狐师姊!本来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又同是女子,若“师兄”真是师姊,那应该更好才是,可不知怎地,这时自己心中只觉似苦、似悲,懵憧中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一旁的曲非烟见她这般,撇撇嘴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只这时,外边高处有人叫道:“仪琳,仪琳!”却是定逸师太的声音。
仪琳吃了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吐气吹熄手中蜡烛,左掌翻转,按住了仪琳的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别答应。”一霎时仪琳六神无主,她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尴尬之极,但听到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中从所未有。
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只听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Y荡,有的还嗲声叫道:“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几个J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气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吧!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的为妙。令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到这种地方来找徒儿,岂不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恒山派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屋子,这弟子又为田伯光所伤,岂有假的?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块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
突然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派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从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什么彭人骐,也没工夫去问他。”只听得嗖的一声响,余沧海已穿入房中,跟着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
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点儿真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竟跟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然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
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败,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给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这时她想的仍是令狐冲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倘若见到余沧海冲进房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就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要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假如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余沧海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开来,这淫贼这番话,竟说自己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J女。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一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仪琳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曲非烟并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做恶多端,日后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这事待兄弟来办。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
仪琳心中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查将过来,诸人将妓院中龟奴和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群弟子将妓院中的家俬用具、茶杯酒壶,乒乒乓乓地打得落花流水。
耳听得刘正风诸人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拥而进,我便有一百张嘴巴也分说不了。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姊?”伸手拔出佩剑,便往颈中挥去。
曲非烟听得长剑出鞘之声,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忽听得窸窣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干什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声惊呼。
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给我披在……在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她身上。令狐冲拉过大氅前襟,掩住了胸前血迹和伤口,说道:“你们两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着仪琳,钻入了被窝。
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叫道:“到那边去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横上门闩,回身走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窝去!”
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狐冲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上。只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绝外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
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令狐……是令狐冲……”急退了两步。向大年和米为义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她已为罗人杰所杀,听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心头一震,不约而同地后退。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她。
令狐冲慢慢站起,道:“你们……这许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原来你没死?”令狐冲冷冷地道:“哪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里,干什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在妓院之中,还干什么来着?”余沧海冷冷地道:“曾有耳闻,华山派令狐冲行事多浪荡不羁。但又素闻华山派门规甚严,你又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传人,想来那些耳闻多做不得真。不料今日亲见,令狐冲身为女子,却道来此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冲道:“我身份如何,华山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派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这时被窝之中的仪琳脸色一白,暗自想到:“原来,原来令狐……令狐师姊是女子的事,是有人知道的,她,她也不是骗我……”
余沧海见多识广,见她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身受重伤模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说这厮已为人杰所杀,她并未毙命,显是那小尼姑撒谎骗人。听她说来,令狐师兄长,令狐师兄短,叫得脉脉含情,想来是还不知道令狐冲是个女子,是以对她有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来到这妓院之中,此刻却又影踪全无,多半便是给这厮藏了起来。哼,他五岳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将那小尼姑揪出来,不但羞辱了华山、恒山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面目无光,叫他们从此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看来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开帐子,咱们瞧瞧床上有什么好把戏。”
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不自禁地向她望了一眼,一时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冲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如何惧她,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什么?”余沧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中,咱们要查查。”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来多管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洪人雄应是,长剑伸出,挑开了帐子。
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令狐冲和余沧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全身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更吓得魂飞天外。
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双鸳鸯的大红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锦被不住颤动,显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显然被中之人并非那光头小尼姑了。念及此,他又目光鄙夷地看了令狐冲一眼,嘴角冷笑,原来令狐冲这厮竟有此等癖好,这时被我发现,岂不又有打压那岳老儿威风的筹码。
余沧海的神情令狐冲自然全瞧在眼里,只见她冷冷地道:“余观主,你虽是出家人,但听说青城派道士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着实不少。你既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果的女子,干吗不爽爽快快地揭开被窝,瞧上几眼?何必借口找寻什么恒山派的女弟子?”
余沧海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冲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重伤之下,转动不灵,余沧海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还是给他掌风边缘扫中了,站立不定,一跤倒在床上。她用力支撑,又即站起,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晃两下,又喷出一口鲜血。
余沧海欲待再行出手,忽听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叫声尾声未绝,余沧海已右掌转回,劈向窗格,身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内烛光照映出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欲往墙角边逃去。余沧海喝道:“站住了!”
那驼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刘正风府中与余沧海朝相之后,乘着曲非烟出现,余沧海全神注视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出。
那时他躲在墙角边,一时打不定主意,实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忽然有人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林平之大吃一惊,急忙转身,眼前正是那正牌驼子“塞北明驼”木高峰。其后二人正说话时,忽听门边有他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紧急,说道:“快禀报师父,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高峰低声对林平之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道:“是,是。老前辈去哪,晚辈自当追随。”木高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什么事,总须对自己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林平之唯唯否否,含糊答应。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和田伯光交手、刘正风等率人搜查、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欲击打令狐冲,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
林平之叫声出口,自知鲁莽,转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掌力已将林平之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骼齐折,待见到他形貌,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许之外的木高峰射去。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小辈做挡箭牌。木驼子权衡轻重,这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场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决计不做。”
余沧海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并无干系,乃冒充招摇之徒,贫道不必再顾你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
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之,原只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找你师父算账。”回头向林平之道:“小子,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
林平之怒叫:“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问我?”余沧海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什么害得你家破人亡,这话却从哪里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欲细问,回头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这小子,再擒下了令狐冲。”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说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应道:“是!”拔剑上前。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剑,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沧海,我林平之……”余沧海一惊,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洪人雄的长剑给震得一偏,从林平之右臂外掠过。余沧海道:“你说什么?”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厉鬼,也会找你索命。”余沧海道:“你……你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无法隐瞒,索性堂堂正正地死个痛快,双手撕下脸上膏药,朗声道:“不错,我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你儿子调戏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妈妈,你……你……你将他们关在哪里?”
青城派一举挑了福威镖局之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青城长青子早年败在林远图剑下,武林中并不周知,人人都说青城派志在劫夺林家辟邪剑法的剑谱。令狐冲正因听了这传闻,才在回雁楼头以此引得罗人杰俯身过来,挺剑杀却。木高峰也已得知讯息,此刻听得眼前这假驼子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而眼见余沧海一听到他自报姓名,便忙不迭地将洪人雄长剑格开,神情紧张,看来确是想着落在这年轻人身上得到辟邪剑谱。
其时余沧海左臂长出,已抓住林平之,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过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飞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平之的左腕,向后一拉。林平之双臂分别为两股大力前后拉扯,全身骨骼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去。
余沧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长剑递出,向木高峰刺去。木高峰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格开长剑,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闪闪的弯刀。
余沧海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木高峰连刺了七八剑,木高峰挥动弯刀,将来剑一一格开,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越打越快。
余沧海怒道:“木兄,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冲着余观主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来来来,你向前拉,我向后拉,一二三!咱们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叫:“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强,林平之全身骨骼咯咯之声更响。
余沧海一惊,报仇并不急在一时,剑谱尚未得手,却决不能便伤了林平之性命,当即松手。林平之立时便给木高峰拉了过去。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多谢,多谢!余观主当真够朋友,够交情,冲着木驼子的脸面,连杀子大仇也肯放过了。江湖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余沧海冷冷地道:“木兄知道了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以后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地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余观主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余沧海哼了一声,左手一挥,道:“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
这时定逸师太急于找寻仪琳,早已与恒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刘正风率领众弟子向东南方搜去。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想到余沧海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步,不将杀子仇人撕开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余沧海这样的人,哪会轻易上当?多半江湖上传言不假,他林家那辟邪剑谱确然非同小可,只要收了这小子为徒,这部武学宝典迟早便能得到手,便想迫使林平之拜己为师。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妈妈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说什么也得尽快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屈,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爹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当即屈膝跪倒,便要磕头。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按落,揿将下去。林平之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地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
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林平之本来心高气傲,做惯了少镖头,平生只有受人奉承,从未遇过屈辱,此番为了搭救父母,已然决意磕头,但木高峰这么伸手一揿,弄巧反拙,激发了他的倔强本性,大声道:“你答允救我父母,我便答允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万万不能。”木高峰道:“万万不能?咱们瞧瞧,果真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
林平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来,但头顶便如有千斤大石压住了,却哪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用力挣扎,木高峰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作响。木高峰哈哈大笑,林平之的头给他一寸一寸地按落,离地面已不过半尺,奋力叫道:“我不磕头,偏不磕头!”木高峰手一沉,林平之的额头又给他按低了两寸。便在此时,林平之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入体内,头顶的压力陡然间轻了,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即站起。
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大吃一惊,适才冲开他手上劲道的这股内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称的华山派“紫霞功”,听说这门内功初发时若有若无,绵如云霞,然而蓄劲极韧,到后来更铺天盖地,势不可当,“紫霞”二字由此而来。
木高峰惊诧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头顶,掌心刚碰到林平之头顶,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柔韧的内力升起,两者一震,木高峰手臂发麻,胸口也隐隐作痛。他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道:“是华山派的岳兄吗?怎地悄悄躲在墙角边,开驼子玩笑?”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个青衫书生踱了出来,轻袍缓带,右手摇着折扇,神情潇洒,笑道:“木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
木高峰眼见此人果然便是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出手欺压一个小辈,恰好给他撞见,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尴尬。
林平之当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开几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听得木高峰叫他为“华山派的岳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不像。那劳德诺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他登时又想起:曾听母亲说过,武林中高手内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返老还童,这位岳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钦佩。
岳不群见木高峰并不接话,微微一笑,说道:“木兄,这少年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爱。他今日种种祸患,全因当日在福州仗义相救小女灵珊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木兄瞧着小弟薄面,高抬贵手。”木高峰脸上现出诧异神情,道:“什么?凭这小子这一点儿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灵珊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灵珊贤侄女慧眼识玉郎……”
岳不群知这驼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没好话,便截住他话头:“江湖上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劝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高低。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父母,再来投入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美?”
木高峰眼见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难如愿,便摇了摇头,道:“驼子一时兴起,要收他为徒,此刻却已意兴索然,这小子便再磕我一万个头,我也不收了。”说着左腿忽起,啪的一声,将林平之踢了个筋斗,摔出数丈。这一下却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没想到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没半点征兆,浑不及出手阻拦。好在林平之摔出后立即跃起,似乎并未受伤。
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驼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你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这位什么,再见,再见,真想不到华山派如此赫赫威名,对这《辟邪剑谱》却也会眼红。”一面说,一面拱手退开。
岳不群抢上一步,大声道:“木兄,你说什么话?”突然之间,脸上满布紫气,只是那紫气一现即隐,顷刻间又回复了白净面皮。木高峰见到他脸上紫气,心中打了个突,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紫霞功’!岳不群这厮剑法高明,又练成了这神奇内功,驼子倒得罪他不得。”当下嘻嘻一笑,说道:“我也不知《辟邪剑谱》是什么东西,只是见青城余沧海不顾性命地想抢夺,随口胡诌几句,岳兄不必介意。”说着掉转身子,扬长而去。岳不群瞧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隐没,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武林中似他这等功夫,那也是很难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流”两字,忍住了不说,却摇了摇头。
突然间林平之奔将过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头,说道:“求师父收录门墙,弟子恪遵教诲,严守门规,决不敢有丝毫违背师命。”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我若收了你为徒,不免给木驼子背后说嘴,说我跟他抢夺徒弟。”林平之磕头道:“弟子一见师父,说不出的钦佩仰慕,那是弟子诚心诚意地求恳。”说着连连磕头。岳不群笑道:“好吧,我收你不难,只是你还没禀明父母呢,也不知他们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师收录,家父家母欢喜都还来不及,决无不允之理。家父家母为青城派众恶贼所擒,尚请师父援手相救。”岳不群点了点头,道:“起来吧!好,咱们这就去找你父母。”回头叫道:“德诺、阿发、珊儿,大家出来!”
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华山派众弟子。原来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们躲在墙后,直到木高峰离去,这才现身,以免人多难堪,令他下不了台。劳德诺等都欢然道贺:“恭喜师父新收弟子。”岳不群笑道:“平之,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早就都见过了,你向众师哥见礼。”
老者是二师兄劳德诺,身形魁梧的汉子是三师兄梁发,脚夫模样的是四师兄施戴子,手中总是拿着个算盘的是五师兄高根明,六师兄六猴儿陆大有,那是谁都一见就不会忘记的人物,此外七师兄陶钧、八师兄英白罗是两个年轻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见了。
忽然岳不群身后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爹爹,我算是师姊,还是师妹?”林平之一怔,认得说话的是当日那个卖酒少女、华山门下人人叫她做“小师妹”的,原来她竟是师父的女儿。
只见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出半边雪白的脸蛋,一只圆圆的左眼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心道:“那卖酒少女容貌丑陋,满脸都是麻皮,怎地变了这幅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夜晚,月色朦胧,无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是绝无可疑。又想:“她说她乔装改扮,到福州城外卖酒,定逸师太又说她装成一副怪模怪样。那么她的丑样,自然是故意装成的了。”
岳不群笑道:“这里个个人入门比你迟,却都叫你小师妹。你这师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师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师姊了。爹爹,林师弟叫我师姊,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师姊了。”她一面说,一面笑,从岳不群背后转了出来,蒙蒙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脸。林平之深深一揖,说道:“岳师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师垂怜收录门下。先入门者为大,小弟自然是师弟。”
岳灵珊大喜,转头向父亲道:“爹,是他自愿叫我师姊的,可不是我强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刚入我门下,你就说到‘强逼’两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压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道:“爹,大师姊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余沧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险,快去瞧瞧她。”岳不群双眉微蹙,摇了摇头,道:“戴子、根明,你二人去把大师姊抬出来。”施戴子和高根明齐声应诺,从窗口跃入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道:“师父,大师姊不在这里,房里没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燃了蜡烛。
岳不群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身入妓院这等污秽之地,向劳德诺道:“你进去瞧瞧。”劳德诺道:“是!”走向窗口。岳灵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手臂,道:“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岳灵珊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可是……可是大师姊也去了,而且,而且她身受重伤……只怕她有性命危险。”岳不群低声道:“不用担心,她敷了恒山派的‘天香断续胶’,死不了。”岳灵珊又惊又喜,道:“爹,你……你怎知道?”岳不群道:“低声,别多嘴!”
令狐冲重伤之余,再给余沧海掌风带到,创口剧痛,又呕了几口血,但神智清楚,耳听得木高峰和余沧海争执,众人逐一退去,又听得师父到来。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便只怕师父,一听到师父和木高峰说话,便想自己这番胡闹到了家,不知师父会如何责罚,一时忘了创口剧痛,转身向床,悄声道:“大事不好,我师父来了,咱们快逃。”立时扶着墙壁,走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