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朝堂对峙(一)(1 / 1)
却说赵熹离了大理寺,不声不响地从后门进府,来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便不再出门,在此等候魏紫回来。
魏紫此刻尚在李家。依先前之计,今日赵熹走后,看守必将二人对话告诉江之咏;江之咏听了,必定以为时机成熟,建议今上亲审。而魏紫则在李家等候,一有消息,立刻回报赵熹。
大家分头苦等了大半天,将近三更,魏紫才匆匆赶回,向赵熹报告:今上将于后日亲审此案。
听到消息,赵熹心中百感交集,叹道:“但愿大家能平安度过此劫。”
魏紫见她神情忧郁,宽慰道:“事情都在哥哥的计算之中,我们依计而行,必定无事,你不用太担心了。”
“嗯,”赵熹冲她点点头,道:“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很快,我们就要开始打硬仗了。”
魏紫何尝不知,赵熹所谓“打硬仗”,并非仅指后天而已。她沉默片刻,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对赵熹道:“好,你也早些休息。”
送走了魏紫,赵熹久久不能成寐,她披衣而起,徘徊室中,魏暮忧伤而隐忍的目光,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那凶狠难测的后招——该如何应对?大家还能化险为夷吗?
大家就这样在忧心忡忡,坐立不安中度过了一天,第二天,便是今上亲审之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具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大意。李家一党,面有忧色,心中盘算着如何说情,胜算几分;今上一派,颇显得意,心中打定主意要坐实李蕤的悖逆之罪。唯有一手谋划此事的江之咏,神情自若,不见喜忧。
“皇上驾到!”随着一声高呼,众臣跪倒,山呼万岁。今上升御座,朝着江之咏的位置看了一眼,叫声“平身”,脸上亦不见喜忧。
“戴栩劾李蕤悖逆一案,牵动朝野。”今上开口,声音不疾不徐:“事关重大,朕决定亲审此案,传李蕤——”
今上话音刚落,便有宦值将早已等候多时的李蕤带了进来。
李蕤上殿,跪倒,口称:“臣李蕤叩见万岁。”
“李蕤,”今上道:“戴栩以悖逆之罪弹劾你,你可知晓?”
“陛下,”李蕤正色以奏:“戴翰林劾臣之事,臣以知晓,然其劾臣之罪,臣实不知。臣自闻戴翰林之劾,惭愧无已,痛自反省,臣自认才浅德薄,不胜使命,故失职之罪,臣不敢辞,然悖逆犯上之举,臣万死不敢为,请陛下明鉴!”
今上不置可否,又问戴栩:“戴栩,你弹劾李蕤悖逆,可有凭据?”
“陛下,”戴栩出班启奏:“悖逆重罪,岂敢无据而劾?李蕤在遇罗时,曾花重金买下一物,此物正是我东洛至宝,太|祖高皇帝御用之雷琴。民间素有得此琴者得天下之说,此李蕤所知,明知如此,却花重金买下此琴,其心其迹,已是可疑;然臣素闻李蕤贤名,以其不过是出于喜爱,一时忘却此事,故而建议其将雷琴献于陛下,以免嫌疑而表忠心。谁知,李蕤非但不肯献琴,反而口出悖逆之语,不臣之状,甚为昭彰。请陛下速治李蕤之罪,以正国法人心,明君臣之义。”
“李蕤确实未曾将雷琴献与朕。”今上依旧好整以暇,不疾不徐地问戴栩道:“戴栩,你说他口出悖逆之语,你且说说,是何悖逆之语?”
“陛下,此等大不敬之词,臣万死不敢言于陛下之前!”戴栩惶恐道。
“说吧,朕恕你无罪。”
“是。”戴栩战战兢兢道:“他说……他说雷琴乃王者之器,焉能……落入贼人之手。”戴栩说到“贼人之手”,声音立刻低了下去。
今上脸色一冷,厉声问李蕤道:“李蕤,你有何话说?”
“陛下,”李蕤一派镇定,无丝毫张皇失措之态:“臣实不敢为此悖逆之事,不知戴翰林有何凭据?”
“陛下,”戴栩道:“李蕤所购之雷琴,现存于大理寺,此为物证,李蕤口出悖逆之语时,其随从魏暮在场,此为人证。情陛下恩准,带人证物证上殿,以明臣之参奏不虚。”
“来人,带人证物证。”
今上一声令下,不多时,雷琴便被抬至殿上,紧接着,一阵镣铐响动,李蕤心知是魏暮来了,心下大是关切,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能透露半分情绪,甚至不能看他一眼。
除了李蕤,朝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魏暮的身上。魏暮则一派从容,静静地跪在李蕤身旁,等待有人开口。
“陛下,”戴栩道:“臣请陛下恩准,问证人几句话。”
今上把头一点,算是许可。
“谢陛下。”戴栩谢过,对魏暮道:“魏暮,今日陛下亲审李蕤悖逆一案,现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据实以对,不得妄言以欺陛下,明白么?”
“魏暮不敢欺君。”
“魏暮,李蕤是否明知得雷琴者得天下之典,仍执意买琴?”
“是。”
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哗然。今上一党,面露得色,李蕤一派,垂头丧气,更有甚者,恨不得用眼神杀死魏暮,而魏暮却神情坦荡,无愧无怍。
今上冷眼观察着众人的反应,最后将目光落在江之咏身上。只见他正紧紧盯着李魏二人,似有所思。
江之咏岂止似有所思。此时此刻,他的大脑正在飞转——魏暮之坦荡从容,李蕤之无忧无惧,令他疑惑:难道,离间之计未起作用?若是如此,魏暮何以承认买琴之事?何况,铁证如山,他又有何计策使李蕤脱罪?
然而,头脑简单的戴栩却想不到这么多,听魏暮说是,心下大喜,以为奸计可成,遂穷追不舍道:“魏暮,你曾多次相劝,但李蕤却执意不听,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陛下,”戴栩又向今上道:“方才证人业已承认李蕤明知典故,仍执意买琴之事,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请陛下明鉴。”
“陛下!”李蕤一党有人坐不住了,出班奏道:“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啊!”
“信与不信,朕自有主张。”今上看着戴栩,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继续。”
“陛下且慢,”戴栩正要开口,便见一人出班奏道:“臣以为,方才李侍郎所言甚是,审案须兼听两造,不可偏信一面之词,今陛下已闻戴翰林询问证人,何不再听李蕤申辩之语,以昭陛下圣明之德。”
此言一出,令所有人都吃惊非小。因为说出这番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此案的始作俑者江之咏。今上愣了好一阵,才意识到:江之咏这是察觉事情有变,准备抛弃戴栩自保了。看来今日之事,已无胜算,今上心中甚为不甘,然转念一想,江之咏曾说,事若不成,还有后招,也算稍感安慰。于是对李蕤道:“李蕤,戴栩与证人之言,你可有异议?”
“陛下,”李蕤道:“方才戴翰林所问与证人所答,确有其事,臣不敢否认;然其中尚有内情,臣亦不可不禀。”
“有何内情?”
“陛下,臣虽高价买琴,然并非出于贪爱,更非有不臣之心;魏暮屡次相劝,亦非因臣不肯献琴,而是另有原因。”
李蕤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疑惑之中,今上尤为不解,下意识地看向江之咏,希望他能为自己释疑解惑,提供支持,但此时江之咏却紧紧盯着魏暮,全然未曾注意今上求助的目光。
今上所料不差,江之咏已知此计不能成功,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眼前这位老对手,大有青出于蓝之势的启蒙弟子,将如何应对自己毫无破绽的计谋,翻了这桩铁证如山的案子。
“是何原因?”今上见江之咏毫无反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
“陛下,魏暮既是证人,何不听听他怎么说?”
于是今上又问魏暮:“魏暮,你说。”
“是。”魏暮应道:“陛下,李蕤所言确属实情,他高价买琴,并非想据为己有,而是欲献给陛下,至于魏暮屡次相劝,则是要阻止他这么做。”
“你……”今上愈发糊涂:“你为何要阻止他?”
“因为此琴乃是赝品,若是献与陛下,岂非欺君?”
“你……你……”今上闻言大惊,说话都不甚流利:“你说什么?”
“陛下,”在所有人既惊且疑的目光中,魏暮从容答道:“魏暮验看多时,认为此琴当属赝品,故而阻止李蕤献琴,然李蕤坚信此琴为真,执意欲献,后来,魏暮想到一法,可一判此琴真伪且毫无疑义,但此法必须回京之后方可施行,之后,当戴翰林劝他献琴之时,他并未当场答应,非是靳固不与,而是有此顾虑。”
魏暮说完,今上与江之咏同时陷入了沉思:不应该啊,自己花十年之功寻访此琴,终于在那个遇罗老翁手中得到此物,其所叙雷琴之来历,与国史、传说皆吻合;况且,此琴经十余名宫廷琴师共同验视,皆以为真,怎么会……
“启奏陛下,”江之咏再次出班,他要亲自问个清楚:“臣奉陛下之命,验看证物,审问证人,此琴乃东洛至宝,本案关键,臣不敢自作主张,特地与十七名宫廷琴师共同检验,十七人皆以为真,毫无异议,臣不知证人有何自信,一口咬定此琴为假,难道证人以为,自己的见识在这十七名国手之上?”
“魏暮不敢。”魏暮道:“若论鉴别古琴,魏暮自不敢与十七名国手相提并论,然魏暮以为,雷琴乃王者之器,不可以寻常手段鉴别之。”
“那你倒说说,有什么不寻常的手段?”今上不以为然。
“陛下,”魏暮道:“雷琴之所以闻名天下,原因有二:其一,此琴乃是东洛太|祖高皇帝所用之物,为东洛开国功臣公子璧人亲手所制,天下无双;其二,公子璧人制成此琴,献于太|祖,太|祖作《云龙操》以答之,此曲亦是天下无双,唯雷琴可奏,若以寻常之器演奏此曲,必定器毁弦绝。故魏暮以为,天下能鉴雷琴者,唯《云龙操》而已。”
“江之咏,”今上问道:“此说可信否?”
“陛下,”江之咏道:“此说虽然可信,却不可行。”
“这是为何?”
“此事说来,亦大可惜。”江之咏道:“《云龙操》曲谱,天下唯有一份,藏于大内,却不幸于甲申宫难中毁于兵燹,从此《云龙操》便成广陵之散,于今已二百年了。”
“的确可惜。然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今上感慨一番,又道:“魏暮,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魏暮道:“江翰林之言诚以有之,但《云龙操》曲谱,并非只有一份。”
“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份曲谱?”
“是。”魏暮十分肯定:“天下尚有一份曲谱存世,陛下只须找出此谱,用此琴演奏一曲,自可辩其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