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君子之守(1 / 1)
大理寺狱。
阴暗的牢房,不见天日,唯有一盆欲明欲灭的炭火,照着怒火中烧的寺卿,恶行恶相的狱吏,和魏暮那张苍白而倔强的脸。
寺卿龙显世冷眼瞧着眼前的犯人,严刑拷问两个时辰,始终不发一语,那张脸上,一派从容,不见半分恐惧痛苦之色。
然而,在他看来,这种从容无疑是对自己的嘲弄。他捏了捏拳头,乜斜着眼,瞥了瞥墙角的箩筐。
狱吏会意,将箩筐抬了过来,“哗”的一声,把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出。
那是一堆碎瓷片,每一片上都沾有血迹。狱吏们将魏暮从架上解下,拖到瓷片堆前,狠命摁了几摁,才将他摁倒在瓷片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之气,血迹顺着瓷片的边缘沥沥而下,豆大的汗水,顺着魏暮的脸颊不断流淌。
但他依旧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发出一下呻|吟。
又僵持了半个时辰,龙显世终于失去了耐心,抄起烙铁,向魏暮背上烙去。
“快说!”龙显世语气凶狠,一张脸因愤怒而变得扭曲:“李蕤究竟有无悖逆之语!”
持续不断,钻心彻骨的疼痛,令魏暮再也支持不住,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听不清龙显世愤怒的吼叫,也看不清狱吏们狰狞的面容,眼前唯有一片殷红
终于,他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龙显世冷笑一声,吩咐狱吏:“拿水浇醒。”
狱吏抬过一大桶冷水,向魏暮泼去。
深秋时节,阴冷的牢房中,健壮的狱吏们呆久了,都不免要发抖,此时,冷水浇身,奇寒彻骨,可就是这般强烈的刺激,依旧未能让魏暮醒转过来。
“大人,不如改日再审吧。”狱吏建议道。
“改日再审?”龙显世冷笑一声,对狱吏暴吼:“你拿什么改日再审?能用的法子都用尽了,你看他这副软硬不吃的德性!”
“什么事惹龙大人发这么大火啊?”
龙显世一听声音,立马换了个人似的,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点头哈腰道:“江大人,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龙大人案子审得如何了。”江之咏说着,径直向里走去,并不看他一眼。
走到魏暮跟前,江之咏停下脚步,看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老对手,摇头道:“真是愚蠢啊……”
“可不是,”龙显世一脸轻蔑地附和着:“这人简直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介奴才罢了,装什么忠臣义士……”
“我说你愚蠢!”
龙显世惊傻木呆,一脸茫然地望着江之咏。
“魏暮为人,不为利谄,不为威惕,你的这些伎俩对他根本没用。”
“没用?”龙显世一听,立马愁眉苦脸道:“江大人呐,小的除了这些,可再想不出其他法子了,您说……这可怎么办啊?”
“把西厢静室打开。”
“啊?”龙显世看看江之咏,又看看魏暮,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您……您要让他住那?”
江之咏点点头。
“可是……”龙显世不屑道:“那可是优待八姓重臣的地方,他一个奴才……”
“我说把西厢静室打开。”
“是,是,”龙显世唯唯应诺,对狱吏道:“快去开门。”
狱吏走后,江之咏蹲下身,将魏暮架起,对龙显世道:“带路。”
“哎呀大人!使不得啊!”江之咏的举动可把龙显世与一众狱吏吓坏了,连忙跑上来要替江之咏扶人。
江之咏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有什么使不得的。”
“他一个奴才,哪配大人您来扶呢。”
江之咏架着魏暮径直出门,并不看他一眼。
来到静室,江之咏将魏暮放在榻上,对众人道:“你们先出去。”
“是,大人。小的告退。”龙显世与众狱吏退出门外。
众人走后,江之咏将魏暮衣服解开,查看伤情。当看到魏暮身体的一刹那,纵然他铁石心肠,依旧忍不住微微变色:一片血肉模糊中,隐隐露出白骨。
他起身打开柜子,取出药箱为他上药。上好后,又取出干净衣服为他换上。之后,便拿起一卷书,静静坐在一旁翻阅,待他醒来。
过了许久,魏暮终于醒转过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禁有些茫然。
江之咏看着他,目光中透出几许怜悯,轻声道:“表弟,你这又是何苦呢?”
魏暮缓缓坐起身来,对江之咏道:“求仁得仁,何苦之有。”
江之咏站起,冷声道:“这话若是李蕤说出来,自然令人起敬,可你魏暮何许人也?到了这种地步,还满口仁义,难道不可笑么。”
魏暮不答,亦不看他。
“表弟,虽然你一向讨厌我,但事实上,我们是一类人。我们这些出身寒微的士人,与李蕤那种世家公子不同,所不同的,并非只有权位财富,更有德行气节。李蕤望阀高华,天下仰望,自有睥睨王侯的底气,纵遇摧折,天下莫不怜之冤之,史书也会称叹赞颂。而你,罪臣之后,身为胥靡,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亦不足以为荣;纵守正道,蹈仁义而死,又有谁知?世人只会说,你魏暮不过是罪有应得。”
“我知道,你帮公主,是因为她身世堪怜,帮李蕤,是因为他于你有救命之恩且以国士相待。但是你要明白,他们与你,从来不是真正的同道。不错,现在你们是可以同心同德,但以后呢?成功只属于他们,不属于你。出身八姓之外的你,注定只有两种结局:要么,终身沉沦下僚,要么,生时登高位,死入恩倖传。”
江之咏停下来,看着魏暮——神色虽平静,但唇边被咬出的血痕还是出卖了他。江之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继续道:“居然还不醒悟!魏暮,那你告诉我,什么叫仁义?你不肯出卖李蕤,就叫仁义了?这与我为了陛下而杀李蕤,有什么不同吗?在世人眼里,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江之咏目光如炬,直视魏暮:“各为其主,不过是俗人之见。魏暮,你真以为,我江之咏心甘情愿做今上的走狗?实话告诉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人,也包括你,魏暮。只有将八姓除掉,我们才有出头之日。跟我合作吧,魏暮——你现在纵使受尽千辛万苦,也只救得李蕤一人,若与我联手,除掉八姓,你将拯救千千万万像你一样的人。那时候,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才能取高位,致公卿,而不必屈居人下;他们的气节人格,也会被世人称道,载入史册传之千古,而不会湮灭无闻。孰为小义,孰为大义,还请三思。”
魏暮亦直视他:“以阴谋诡计,杀戮无辜成事,不知表哥心安否?”
“呵!”江之咏冷笑一声:“江某之心,只为不能成事而感不安,又岂会计较这些!”
“表哥方才所言,魏暮亦梦寐求之。然杀一不辜,行一不义,纵得天下,魏暮亦心有不安,故表哥所教,实难从命。况事之成与不成,天之事也,以诡计诈术强求之,实乃狂妄逆天之举,天必不许,也望表哥三思。”魏暮辞气平和,却自有一股确乎不可拔之气。
“哈!天意!”江之咏纵声狂笑:“魏暮啊魏暮,倘若天意令我灭掉八姓,位极人臣,你又有何说?”
魏暮一笑,辞气平和如旧:“恶人得居人上而害及人,天也,晦蒙否塞,亦气数之常也,安之而已。难道表哥以为,魏暮之心,会因此而改变吗?”
“迂腐!不可救药!”江之咏无言以对,忿忿而去,走到门口却又回来,目光冰冷,逼视魏暮:“我倒要看看,你的心,到底有多坚定!”
说罢,拂袖而出,带起一阵风,吹灭了昏暗的烛火。
“大人,您出来了?”江之咏刚一出门,龙显世便一脸谄笑地凑了上来。
江之咏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龙显世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江之咏的神情——一派冰冷,不见喜怒,心中疑惑,却又不敢开口询问。
江之咏走了几步,忽而停了下来,唤龙显世道:“龙大人啊——”
“小的在——”跟在江之咏身后亦步亦趋的龙显世,立马凑上前来,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今天你也辛苦了,这个案子就交给本官吧。”
龙显世一听,如释重负,笑道:“有江大人出马,就没有审不清的案子,只是——”龙显世说到此处,面露难色,看向江之咏。
“只是什么?”
“江大人虽断案如神,但您毕竟是翰林学士,无审案之权,小的若私自将案子交给您,一定会招致言官弹劾——弹劾小人倒无所谓了,就怕他们不开眼,参到大人头上……”
“这个不必担心。”江之咏道:“陛下已下旨令本官暂代少卿一职。”
“那小的就放心了。这个案子,就辛苦大人了。”
江之咏点点头,又道:“告诉你的人,明天不必来了,本官会派人来看守这里。”
“是。”龙显世应诺:“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把这儿再收拾一下,弄雅致些,这几天,我要好好招待一下我这位表弟。”
“招……招待?”龙显世彻底被他弄糊涂了:“大人,您这是要……”
江之咏微笑道:“廉洁,可辱也。魏暮刚烈耿介,受不得别人的猜疑与轻慢,尤其是来自他引为知己的李蕤的猜疑与轻慢。”
说了一通,龙显世还是似懂非懂,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满脸堆笑地拍马屁:“妙计,真是妙计!”
江之咏径直离开,依旧不看他一眼。
静室之内,一片黑暗,唯有低吟之声,苍凉悲慨,其辞曰: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
中夜抚枕叹,相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