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归巢(1 / 1)
当木彦把身后的竹篓塞满了一种叫毛窝的野生菌之后,她的衣服已经被雨后森林里滴落的水滴彻底淋湿了。
重柏和她用过早饭后一起出门,翻过山头去“上班”。栾氏那个项目确实做到了位,资助了当地建起来的第一所养老院。很多当地的年轻人选择了故乡外更大的世界,留下的老人们原来都居住在散落的自然村自己的房子里,距离远,构造上也不能抵抗山里频发的自然灾害。而这个综合性的项目试探着结合了当地政府相关部门、非政府组织以及当地群众自己,在自然灾害预防、农副产品、传统文化等多个领域进行了开创性的牵线搭桥,同时这也算是栾氏在目前尚属空白的农村养老产业中的一个试水。
至于昨天重柏随口说的那句是来参加这个项目的,也在今天中午成了真。老陈听说木彦休假居然休到了自己的山头,几乎要从一堆难搞的会议里喜极而泣—栾氏像大手笔做发布会那样大手笔地做这个项目,一堆外国专家夹杂着当地基层官员浓重地方口音,烟雾缭绕几乎开成了万国大会。几个及其专业的点实在难以达成一致,直到木彦用着她那自小从爹妈那耳濡目染来的一丢丢专业术语,逐条做了逻辑严谨用词精确的翻译后,老陈才大手一挥放走了木彦,连寒暄都没功夫搭理她了。
重柏则被会所设计部的女员工捧着展位设计图缠住,木彦望了望刚刚停雨的天空,想起黄奶奶提起过那种只在这个季节小雨停后很短的时间内才会长出来的一种小蘑菇,甚至不知道学名叫什么,只是乡亲们一直叫毛窝的,那时她伤重保养身体却吃不进东西,乡亲们便给她采了毛窝来包了饺子,比肉还香嫩的口感在那个炮火纷飞的年代,简直是来自天堂的美味。她便拿了一个小竹篓,漫漫走到林中去寻觅这些美味。
采集并不难,并不需要太厚的腐殖质,草根下落叶里,尚在滴落的水滴将在太阳露出之前保证这种白色小伞菌的新鲜程度。木彦知道一大捧毛窝焯水后做馅儿也不过一勺子的量,所以她只捡那些个大饱满的扔到竹篓里。
不知何时,衣服大部分已被叶子上的水浸湿,没有日光的山林里愈发凉了起来。木彦觉得冷得有些坚持不住的时候,便直起身,掂掂重量终于够了,这才打量四周。竹林飒飒,草木繁茂,她迷路了。
但也没有慌乱,因为已经习惯了。因为有着这样的自知之明,她一直沿着林中有石砌的小路四周走,期间经过的岔路并不多。木彦拾阶而上,踮脚望了望四周,前方树荫里,隐隐露出一角屋檐。
当木彦步入这家茶室时,才第一次感到自己曾喝过的茶与这里相比,都平淡的像一个闺中少女。
一大陶罐清亮的水,上方一个自制但做工及其工整的雨水净化器,旁边是烧的咕噜作响的水壶。很明显,雨水煮茶,颇有古风的茶室。一套渔樵耕读的青花瓷斗笠碗随意摞在整块木桩打磨成的桌子上,刚冲好的红色茶汤带着霸气的香味和暖意,扑面而来。她几乎就要扑到桌边一饮而尽,却一时没见到主人只好忍住,呵着手打量起屋子来。
她愣住了。就在茶桌左前方,挂着一幅对联:
林中漠漠雨益静槛外霭霭雾有声
非常非常熟悉的两句话,似乎在一个很触动的场合见过,木彦却一时想不起来。正往前凑着想仔细看一下,耳边却传来笑声:
“好多年前的字了,没想到小姑娘也会喜欢。”
木彦顺声看去,一位精神矍铄头发花白的爷爷站在桌边,手里捏着一把叫不上名字来的草,笑吟吟地招呼她过去:“刚停的雨,冷吧,过来喝杯热茶。”
木彦不好意思摸摸头,做了过去,捧起了茶,却禁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爷爷,那副对联是您写的吗?我觉得...很熟悉。”
老人也顿了顿,眼神带着回忆:“很久之前写的,那时还年轻,所以字体飞扬,现在是写不出喽。”
木彦心里动了动,似乎很久以来有个什么困惑遇到了答案,但是她偏偏忘记了问题本身。只能低头继续喝茶,问一些茶叶的产地,如何炒制的闲话,老人饶有兴致地跟她聊着,自己在这半山的茶室里很少遇到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这让他想起很多年轻时的事,木彦便笑着打趣说,爷爷现在风采依旧,年轻时肯定英俊帅气,不知会俘获多少女孩子的芳心。就这样说说笑笑一阵子,忽的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叫声。爷爷连忙走到门外,仰天望着什么,木彦好奇,便跟了过去一起往天上看着。一抹亮丽的嫩黄色穿梭在深绿的林梢,清脆的唱着歌,老爷爷脸上带着笑容,眼神跟着那只自由的鸟来回不停,最后扭头跟木彦说:
“你听,是不是像女孩子在唱歌?”
木彦高兴地点点头:“爷爷很喜欢这些鸟儿啊?”
老爷爷走到树下,仰头仔细端详着什么:“是啊,我把茶室选择在这里,也是这个原因。你看那个巢了没?昨晚下雨还刮风了,那个巢掉了下来,里面还有几颗蛋,幸好被我看到,用长长的竹竿挑着又放回去了,这只鸟妈妈这几天经常在我窗前唱歌呢。不过不知道鸟蛋怎么样了。”
木彦调皮地一笑:“我上去看看。”二话不说,挽了袖子便爬了上去。
一个精巧的鸟巢出现在她眼前,摇篮一般,好像经由女人的手编织出的工艺品。几枚粉红色的鸟蛋安静躺在里面。木彦看着鸟蛋高兴地喊道:“爷爷,鸟蛋好好的,放心吧!”
爷爷还没来得及说话,木彦便听到树下一声轻笑:
“怎么哪里都有你。”
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年轻男人的声音,绝对不是爷爷。她扭头去看,手一个没扶稳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
一个她绝对想不到的人,栾承咏。
木彦震惊到完全忘记自己刚刚摔在树下草丛里,就那么保持着撑地的仰视姿势,半天才问出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爷爷反而镇定下来,一种威严在这个老者身上显现出来:“承咏,这样很失礼,还不快扶木彦小姐起来。”
栾承咏罕见地没有表现出那种玩世不恭,而是略带恭敬的对老人点了点头:“好的,外公。”
木彦彻底呆住了。她艰难地将头转向那个刚才还兴高采烈地聊着鸟蛋的老人:
“您是...栾氏集团的,栾董事长?”
老人对木彦慈祥地笑笑:“那是以前了,现在是我的外孙,承咏。”
直到洗了第三遍脸,木彦才让心跳平复下来。采蘑菇的小姑娘这个设定里,实在没有包括遇到甲方老东家这样的强大副本。她抽了张纸巾,看着镜子一点一点擦着自己湿漉漉的脸。
然后她看到了那张照片。
一张年轻的脸庞,一双扬起的手臂,那张明媚的笑脸会让人忍不住去想象如果这个女子开始歌唱,会是多么美妙的歌喉。也就在这一刻,木彦忽然记起刚才那种鸟儿的名字。
老人说,这种鸟儿就是他为什么会将茶室选在这里的原因。老人说,只有在年轻时他才能写出那副字体飞扬的对联。而刚刚出现的栾承咏,就是从栾氏新投资的那个项目工地刚刚抽身过来的。离这个工地,翻过一个山头,就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
那里有一栋古老的竹楼,竹楼里住着一个垂垂老矣的女人。仿佛冥冥中自有指引,重柏说得很对,有时人们会得到上天的恩赐,去寻回早已失去的东西。
那晚送别时,黄奶奶送给重柏的笔筒上,刻的就是茶室挂着的那句对联。
“她的名字叫作黄莺。”
木彦用颤抖的手取过那张照片,慢慢走到一样闯到木桌边的栾氏爷孙两人身边,攒足了浑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