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灯潮涌(1 / 1)
身下的四只马蹄突然躁动不安,天际如喷薄欲出的朝阳豁然大亮,城门内踏出兵甲铁蹄,一人两肩挂着盘云龙水的行龙一马当先,身后跟着一众亮盔银胸甲的侍卫,牢牢阻断了去路。
一记烟炮划破夜空,照亮众人的神情,顷刻白塔山的方向传来雷鸣般的炮响以做回应。
皇帝目光劈开夜色沉沉,冷漠注视,不亏是祁氏一族,祁盛茏脸上稚嫩未脱,这么多年生拉硬拽,长出与实际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气盛,稳稳扎在马上,眈眈回视他。
他错眼看向她,跟她哥子并驾齐驱,眼仁慌乱地来回颤悠,却强行遮掩,坚定不移地跟他楚河汉界般地对立而站,皇帝恨得牙根儿痒痒,恨不能当即把她拆骨入腹,吃抹干净!
“来者何人!”明钰跃马上前,断喝道:“留下贞嫔娘娘,饶你不死!”
对方一人冷声长笑,阴阳怪气儿地道:“如今这是什么世道,反客为主,贼偷竟质问起正主来了,张大你们的狗眼瞧清楚,这位是大祁宗主,皇天钦定的天子,识趣儿的老老实实让道,事后计功行赏,不辱没各位的功劳。”
一言既出,皇帝的身后人声哗然,枪炮箭簇一律架起对准前方,贞嫔的身份昭然若揭,刚在门内众人都道奇怪,原来这对以兄妹相称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前朝的遗后,王铮摩拳擦掌,纵马驰前,抱拳请命道:“奴才望身先士卒,取那帮逆贼的项上人头,请皇上恩准!”
话落,众人纷纷请愿,表示愿为皇帝效犬马之劳。
皇帝默然半晌,终于开口,“尧尧,”他轻呼,驱马前行两步,“你回来,到朕这边来。”
话落,几个营的兵卒也收到烟炮的信号先后赶来,将他们兄妹团团围住,气氛却死一般的寂静。
众侍卫怔愣不已,不明白眼前唱的是哪一出,后宫嫔妃中居然冒出来个前朝公主,皇帝居然还惦念着不肯杀,一时均不敢轻举妄动,局面就这么僵住了。
盛苡心如油煎,她明白,凭借她跟盛茏身后伶仃的人马,根本不可能突围出去,她斩断皇帝的视线含泪看向一旁,“二哥,是我拖累了你。”
盛茏含笑摇头,“别傻了,大不了咱们兄妹一起死,你怕吗?”
她洒泪摇头,“不怕。”说着掉过头,清冷的目光把皇帝刺的心如刀绞。
“逆贼!”一营的参领叫嚷着骑马逼近,“你安排在京城周边解救的人手已全部被我营斩灭,空等无望,奉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投降!”说着扫视他的身后的人马,“各位不妨想清楚,你们家主子气数已尽,眼下收手还来得及,待会儿刀剑无眼,可顾不上各位的死活。”
然而对方却无一人所动,盛茏仰天大笑,“废话少说!祺裎,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咱们单刀单枪拼个你死我活!”
皇帝不应,只看向他身旁那人,眼眸中闪过利刃的寒光,“如果说这是你想要的局面,跟朕兵戈相见,朕应战便是,若朕死了想必刚好遂了你的意,但若是你哥子战殁了,想必你会心痛,既然有这份风险,朕希望你能够想清楚……”
“尧尧,”他咬紧她的名字,又走近几步,“朕不愿教你为难,你回来,朕放他走。”
盛茏怒极反笑,“我祁盛茏岂是贪生怕死之辈!难不成你不敢跟我对战?你尽管来杀我,倘若我皱下眉头,我倒过来跟你娘养的姓!”
盛苡似是吞了一肚子的白干烈酒,肠子剧烈地抽痛起来,她犹豫了,他们兄妹不幸中计被围,援兵也败落不振,抵御不过,唯有死路一条,她不怕死,只是可惜了盛茏,他是祁氏的最后一脉香火,命不该绝,人殁灯灭,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皇帝提出的退路她不得不考虑。
“二哥……”她偏过头,咽然泪下,盛茏看出她的打算,愤然咬牙,“我岂能再让你屈居于他爱新觉罗氏的房檐下苟且偷生,咱们兄妹生死同命,不离不弃。”
远处阵阵炮鸣要把她的脑仁儿给挤碎了,再抬眼时,皇帝模糊成一团虚影看不清楚,“我答应你,”她强扛起头,空洞视着前方,目光聚拢不到一处,“你先放我二哥走!”她喊破了喉咙,“你先放他走!”
她不相信他,声嘶力竭地道:“让他们把刀箭全都收起来!把火把全灭了!”
恍惚间她听见人言低语,灯火烛光退潮般一波波地暗了下去。
盛苡又调转马头示意自己这帮人马灭了火把,黑灯瞎火地更利于逃窜,盛茏却不愿抛下她,身前的马头仓皇地围着她兜转,“要走一起走!”
远处深沉传出一句话,“祁盛茏,你不要得寸进尺,辜负她的心意。”
话音未落,蓦地朝阳门的城楼上微弱亮起一抹光盏,盛苡目呲欲裂,心扑出了腔子,他从来都只会骗她,就连方才当着全军的面答应她的话都是骗她的,他不肯放过盛茏,只会杀了他。
她奋力扑打着盛茏的马头,眼泪四溅,扯着嗓子哀求,“二哥!你快走!快走!”
凄厉的调子盘旋,惊起四方沉睡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哀嚎着从树丛间惊起飞远。
黑暗中,宋齐拨出箭羽架在弓前,冷冷对准前方,眼侧划过一道闪,他斜眼看过去,宋炆升持弓,箭头直直地对准他,厉眼逼视默默摇头,父子相视,一个眼神足以涵盖一切。
宋齐瞥回眼,拒开他的目光,凝神松开手,一只流矢平稳地穿梭过众人的间隙,似天际无声划过的一颗流星,不偏不倚地稳稳地擦着一只马肚子飞驰而过,马体受惊,爆出一声嘶鸣,扬起前蹄追着箭尾逃奔出去,与此同时,城楼上射下一只冷箭擦着盛茏的肩头扎进地间,折成两段。
紧跟着,天边亮起一排灯盏,身边数人惊哼,纷纷载倒马下,盛苡眼前溅起血光,静静瞧着远处一抹身影飞快地脱离出她的视线。
身后不远处,一人闷哼一声跌至马下,外臂几乎被箭头射穿。
清寒的月光铺在官道上,一颗颗沙砾都被照得分明可数。
局窄的轿辇中,两人肩挨着肩,时不时碰触在一起,她跟他的心却无法紧靠,距离再近却不啻于隔着蓬山万重,但她很平静,只要盛茏逃了出去,她要面临的处境倒是没什么所谓。
数次去追她的手都被她狠狠推拒掉,皇帝闷着火道:“朕都放他走了,你还想怎么样?”
她跃起嘴角冷嗤,“对不住,倒是我错怪你了,得亏那一箭射的偏,不然我以为你要杀了我二哥呢。”
他言语突然匮乏起来,无力反驳她所说的事实,祁盛茏是叮在他疆域上的烂疮,一日留着不治一日就有扩散溃烂乃至腐蚀整个大邧的风险,更是横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不摘除这颗毒瘤,她的心岂能彻底的安定,他从没打算放过他。
“你是对不住朕,不吭不响撂下朕就走了,朕在你心里算什么?你是不是从才没把朕放在心上?”
盛苡冷笑,“皇上万万人之上,把你放在心上的人海了去了,独缺我一个吗?”
“祁盛苡!”皇帝被她尖酸刻薄的调子彻底激火了,钳住她的下巴拉至脸前,“你就是这么跟朕讲话的?”
她漠然垂下两行泪,洇湿他的虎口,冰冷没一丝温度,“请皇上恕罪,”她搭下眼皮不再看他,“奴才以后不敢了。”
皇帝惶然地松开手,他要她嘴上的服气中什么用,她的人终是不打算再靠近他,两人又被迫打回了原点,这次的隔阂更大,其中还参杂着隐患,他摸不准回去的路了。
“尧尧,”他只能退步,低下头等待她的回答,“你原谅朕,先前你能做到,眼下一定也能。”
她躲开他挨过来的手,饮着月露,低叹喃喃:“不必了,您就放过奴才罢,奴才被您利用的还不够么,先前您就不该招奴才,眼下更不该。”
皇帝的鬓角紧绷,如今她在他面前只剩下这一副苍老冷淡的口气了。
“尧尧,”他抱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探掌拢住她的小腹,扬起嘴角,“你有了朕的孩子,已经有四个月大了,你算算,应该是在南苑怀上的。”
他觑眼留意她的神情,满以为她会胜似以往,遇着高兴事儿就欢心雀跃的笑起来,然而所有的希冀都扑了空。
盛苡把头重重磕在窗沿儿上,脸色被月光照的惨白,泪珠儿不间断地滚落,那带哭声的样儿从未有过,戳得他心头发酸。
她的手指痉挛起来,痛得嘤/咛不止,他忙捏握住一根根捋顺她的筋骨,她抽回手,握紧褴襟的边缘,把手背上的青筋撑得滚圆。
“我……”她断了下,接上口气儿道:“我情愿这会子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