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蔷薇含雪(1 / 1)
翊坤宫的廊子下搭建的有鞦韆(秋千),是整个紫禁城的创举,也是她的旧居,她静静坐在上面,扭头看着宫女喂养百灵,明艳的似一池春潭。
按照先前做宫女时的定规,只能单织一条油汪汪的辫子,眼下梳了小两把头,边角缀着三两细的银钿,外面罩着石青缎绣粉蝶坎肩儿,踩着细小的花盆底,双腿儿离地微微晃着,花缸四围,蔷薇开得正怒,她是其中最美好的一朵。
有一人儿眼尖,瞧见他就避开耳目,晃悠晃悠往院门外奔了过来,打一千儿,贼亮着眼睛笑道:“奴才梁子给万岁爷请安了,怎么能让您挨门外晾着,万岁爷殿里请,小主这几天正盼您呐!”
他见了皇帝简直比见了亲妈还亲,谁能想到他能从一个擦桌角儿的晋升为一宫的总管太监?得亏他积了恁么老些年的眼色,挑对了主儿,连自个儿的行市也都跟着水涨船高了!
皇帝杵着不动,拧了下眉问道:“朕当初往翊坤宫拨调了四名殿内伺候的宫女,怎么就剩下这一个了?”
梁子笑说:“回万岁爷,这是小主自己的主意,说是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前几日请示了皇贵妃娘娘,把其它几人拨调到了别处,只留了来顺儿一人。”
皇帝淡点头,又问:“这几日胃口,精神怎么样?”
“万岁爷尽管放心,都好着呐!早起儿吃了碗奶皮,一白煮鸡子儿,我瞧小主爱吃酸果儿,这不,刚还吃了俩“老爷脸儿”,就是城里那些山背子们卖的,北市的大红杏儿,精神头也好!”说着嘿嘿嘿一笑:“万岁爷来了,一定得更好了……”
听他噜噜苏苏一大通,小六子真怕他给皇帝聒噪烦了,不料皇帝是一脸沉思仔细听着,瞧样子心里头还记着帐,果不其然的,等梁子好容易歇了话,便吩咐道:“既这么着,每日派人上南果房挑新鲜的送过来。”
梁子兴冲冲应声嗻,皇帝方往门里进了,鞦韆上那人把脸偏转了过来,酒窝里慢慢盛满余霞,花酿袭人,醉人心神,铺天盖地的胭脂红妆轻点在她的额眼间,美得不像话。
盛苡起身蹲下膝头,被他跨步走近托起来,脉脉笑道:“今儿你让朕赏了幅奇景儿。”
她抬眼征询,他抬手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目光泽泽低头看她,“红芳六月,尧尧白肌胜玉尘,冠压群芳,好一幅“蔷薇含雪”的如画美卷!”
盛苡大窘,四下里看一眼,一干宫女太监个个儿耳廓子树得老长,明摆着把这话都裹了进去,觑眼瞧他,分明就是故意的,当着众人面儿开油腔,架弄得她上下不是,没一点皇帝的正经模样!
她冷冷一甩脸儿,点手儿把人往殿内请,“万岁爷教训的是,往后奴才一定得拿煤核儿画脸,黑泥才养得住红花,没得又生出方才那幅妖景儿,伤了万岁爷的眼睛。”
一听这话,众人都变了脸色,皇帝语出千金,甭说还是抬举人的好话,这主儿倒好,一滴不洒全给泼了回去,梁子惊得差点没吞了舌头,怵眼窥向皇帝,还好还好,冷钉子撒到铁板儿上,一点儿没刮花。
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儿吃了颜色,脚下拧着不动,撑着面子轻咳,“良辰美景,怎么,贞嫔不打算邀朕瞧瞧?”
盛苡挡开众人打探的眼神儿,递了个台阶儿给他下,认个错儿道:“是奴才的不是,没想起这茬儿,”说着扭头吩咐:“给万岁爷请个座儿罢。”
两名杂役太监忙应嗻进殿搬了个黄花梨圈椅搁在院当中,皇帝算是找回了面子,比比手招呼她还坐回鞦韆上,俩人面对面说话,蜜意正浓时,小六子使了个眼色,连带着自己一起被赶得远远地。
“满宫上下,只有翊坤宫搭了架鞦韆,朕推测出这里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怎么样,住着还习惯罢?”
听这话,盛苡心头结了只果儿,裂开道口子,汩汩冒着浆,半甜半涩,他眼睛里开着红花绿叶,一眨不眨把她揽了进去,不知怎么的,他就从仇人变成了大好人,如果没有家国仇恨的积怨该有多好,她一定淌过寒冰火焰,奋不顾身地走近他。
她点头笑道,只是目光苶呆呆的:“习惯,以前这地方是奴才跟玉贵人一起住的,她刚入宫,还没被奴才父亲开脸儿,亲姐姐似的,老逼奴才跟她学绣活……”
皇帝是为了图她开心,没想到捎着撩着又勾起她的回忆,撕扯开她的旧伤,疼在她的身上,血肉模糊痛在他的心里。
“好好地,又想这些做什么?”他起身绕到她身后,双手握住他的肩头,“这几天有没有想朕,朕来了,高不高兴?”
她背身拉过他的辫梢儿,捻成一股儿绕在食指上,淡淡点着头,“奴才想您,奴才也想家了。”
他和过往,她一样都没法儿放下,抬头看向远方的天际,穹盖子地屉子间压着一条血缝儿,像是豆沙包破了肚儿,溢出的红馅儿。世事难料,倘若岁月凝固,停留在这一刻,她跟他之间的感情就能永恒地存封,以后的途中生变,人心渐背,她就不必掺和进去,逼着自己在两者之间选择。
“这儿就是你的家,”他轻轻推起她,“朕会是你的家人,你若用心,就会忘了从前的不自在,朕从不后悔夺了大祁的江山,但朕后悔伤了你的心,人生在世,多的是两难的境遇,朕有过,你也有过,人死了不过是一把黄土,嬉笑怒骂,酸甜苦辣,尝不了,看不着,也听不到,尧尧,命途苦短,朕只想跟你图个眼下,贪个长久。”
她肩头扣着两方温暖,被他轻轻推了出去,荡起来似乎跃出了四方院墙,呼入了天头自由的云烟,落回去被他含在手心,满心满肺的踏实可靠,她心神晃悠,被他从过去的混沌中邀了出来,踏入了另一片混沌之中。
皇帝看着她的侧脸,浅浅漾开一抹笑,落人心头化成一片深湖,划出一波波涟漪,湖面上氤氲着薄烟迷雾,他看不清虚实,被摄了心神儿,就那么地闷头扎了进去。
从黄昏四合至夜幕低拢,不闻人言,只听鞦韆绞绳低吟,饱含万语千言。
疲了倦了,两人都落了层薄汗,皇帝厚着脸皮留下来蹭食儿,指这个指那个,逼着她进膳。
又是羊肉四方,又是猪肉二方铺满一桌,盛苡犯了老大难,梁子在一旁侍膳,看出点儿门道儿,他这主子是不忍心拂皇帝的好意,又实在咽不下肥荤,就剜了勺凉糕放进盘子里解围,“小主尝尝这个,用江米面蒸的,里头裹的有豆馅儿,别提有多利口儿了,您要觉着好,等入了伏,拿冰镇了再吃,味道更绝!”
在主子面前劝食儿,在宫里是大忌讳,皇帝刚想动火儿,见她尝了口,意犹未尽又吃了口,就咽口气儿,不悦地喊一句“梁子”,搭眼尝了口攒盘肉,又道:“朕没瞧出来,你在吃上还知道些讲究。”
梁子没听出他话里的不爽快,还当皇帝真心夸他,立马就嘚瑟起来,“回万岁爷,奴才擎小打街面儿上长大的,宫里的膳食一窍不通,不过京城里的小吃没有奴才不知道的,□□骨朵儿,大田螺蛳,凉粉儿,焦圈,炸素阡,炸肉阡,褡裢火烧……”唾沫润润口,又道:“奴才不光认得,还会做,要不是得幸进宫,一定开个凉粉儿摊子,生意铁定红火。”
小六子听得一脸铁青,皇帝怎么挑了这么个废话篓子伺候心上人,再看万岁爷那张脸,黑云密布想打雷啊,不定心里后悔成什么样儿呢!
皇帝气得不是梁子话多,把他调到盛苡身边,原本就是看中他话多,逗哏说笑能哄她开心,就是眼前那张脸,津津有味地听人家胡侃,他点的菜不乐意吃,偏吃一奴才荐的!
“这是真的,”她乐呵呵地扭过头,“梁子做的凉粉儿可好吃了,奴才吃他做过一回,绿豆粉里,加芝麻酱,蒜泥,辣酱油,芥末,就那么一凉拌,味儿可足了,万岁爷什么时候再来,让他做份儿给您吃。”
小六子见皇帝脑筋憋得直跳,好容易才散了一脸阴云,心道这可真疼到心尖里头去了!只要他这干妹妹待见的,狗仗主子势,皇帝连人家的奴才都不舍得怪罪了!
皇帝丢开碗筷,拉过她的手握住,“这几日朕正忙着出巡南苑的部署事宜,你要随扈,再来就等俩月以后了,朕今儿就不走了,好不好?”
小六子跟梁子齐一怔,对视一眼,跳着脚就张牙舞爪呼着众人往门去了,盛苡面色淡淡地晕出红,抽回手道,“万岁爷还是请回罢,奴才认床,连着这几日都睡不踏实,没得惊着您。”
话落,来顺儿端了碗红枣枸杞汤进门,小六子追着味儿赶进,心里拔凉拔凉地凑到皇帝耳边,压低声儿道:“回万岁爷,贞主儿昨儿来了信儿,身子不大舒坦。”
皇帝紧咬着后槽牙,看她有滋有味儿呷着汤,音调儿干燥地掐不出一滴儿水,冷冷道:“天黑,路不好走,贞嫔也该体谅体谅朕,八卦之首,乃为乾坤之阴阳,你这地儿长时间没个人气儿,朕有必要留下镇住翊坤宫阴阳失调的局势,不必谢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