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如梦令(1 / 1)
御阳公主一遇见雪天就满宫溜达,寝宫里圈不住她,保母日日受皇后叮嘱,一定要跟紧,不能让公主磕着碰着。
可这天还是出了意外,她一头扎进了雪堆里,冰凉透骨的雪碴子塞了满口鼻,阻得她喘不动气,这时候就被人捞起翻过身,一股温热的体息携着清淡的熏香味将她一整个儿给括了进去。
她不禁抬起一手搭上他的肩,斗篷脖领外一般都缝缀着一整张兽裘,人身上就这地方最暖和,很久以前她马虎丢了手炉,就经常叉起胳膊,把手钻进肩领下救急……
“……原本就着了风寒,又冲着风雪跪了这么半上午,身子倒没什么大碍,就是这两条腿有些麻烦。”
“有什么大人您就直说,折了瘸了奴才得如实跟太后娘娘回话去。”
“倒不至于这么严重,就是膝盖骨像是冻伤了,往后碰着雨天雪天,疼痒的病症只怕是要赖上。”
……
盛苡闭眼倾听良久,压着嗓子止不住流泪,吃了一口湿咸,这时听见门内走近一人,就忙拉过被口胡乱抹了两下。
认出她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司烟,忙下炕蹲了个安,膝头吃痛,闪腿儿就跪,被她一把端住,“别,我可受不了这大礼,太后娘娘有令,让你仔细歇着,”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又道:“这是养性殿值庐,你摔了那下,贪近把你救这儿来了。”
听她言谢,司烟笑了笑,扶她坐在炕上,就往外走了,“你且慢养着,我得回乐寿堂回话了,”没几步又折回身扒着门框,眨了下眼说:“又不是我救你的,谢我什么呀。”
盛苡顺着她视线勾头往回看,身侧躺着一条狐裘斗篷,襕边攀着金线绣龙,背部的襞积迤逦绵延,长长看不到尽头。
大雪在正月末及时打住了头,二月二皇帝出行农坛祈求丰年,大阿哥晋封贝勒仪事交由军机大臣迟蔚和师傅彭康哲主持。
乐寿堂殿檐下,苏拉们正敲着悬垂的冰挂子,发出脆响。
太后时不时往窗外张望几眼,诚贵妃看到她这副神色,便笑道:“额捏别急,还得有一会子呢。”
太后微偏过脸道:“老说女人家啰嗦,我瞧他们爷们儿家的才婆妈,总共就那么几套章程,论来论去的。”接过茶盅,抬头看了眼问:“身子怎么样了?”
盛苡端回茶盅,蹲了蹲身道:“拖您的福,都大好了。”
太后微微冷笑一声,拔开脸不再说话。
诚贵妃出口解围,笑道:“昨儿又听说四格格躲庄亲王家里去了,您什么时候把她捉回来嫁人呢?”
“那是个淘的,”太后略露笑意,“从小就精着呢,保母几个人都看不住她,先帝也拿她没辙,管她叫“透明耗子”,早知道就不该放她出宫,非得等哪天踹翻了灯台,浇自个儿一身热油,吃了教训才肯消停。谁要娶了她,哀家得陪多少嫁妆才能弥补人家。”
众人都跟着笑的当儿,大阿哥已从乾清宫受礼回来,进门给太后请安,起身时规规矩矩理了理四爪正蟒袍服。
太后忙把人叫近,轻攮着他的背问:“今儿允颢就是贝勒爷了,跟阿奶说,高不高兴?”
大阿哥重重点头,“高兴,阿玛赐孙儿了一匹马,可威风了,改天牵过来给您瞧瞧。”
太后连声道好,“饿不饿,阿奶这儿攒得有肉包,你最爱吃的。”
大阿哥不敢擅自回应,触了下诚贵妃的目光,忙道:“孙儿怕误了晌午那餐,这会儿就不吃了。”
太后会意,冷脸看向一旁,“你品品今儿这茶,看是哪儿的?”
诚贵妃品了口没品出来,太后就道:“这是广西才送进宫里的白毫,不尝不问,连这点见识也长不了,这岁数正长身子,饿坏了,学什么都白搭。”
诚贵妃是觉慈母多败儿,岁数越小越利于栽培,委屈张了下嘴,也只应了声是。
太后叫来魏尚,吩咐道:“领你们家爷上外头找吃的去。”
大阿哥被她支开没几步,突然回过头大喊罪过,把太后逗得开怀大乐,“真是个小大人儿,书读了多少就能担得起罪过了?”
大阿哥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垂手端立,“孙儿只想着吃,把正经事儿都给忘了,阿玛说有件斗篷拉您这儿了,让孙儿告诉皇阿奶使唤人给送回去呐。”
太后脸上逐渐升起了霾雾,把盛苡熏得心惊肉跳,她跟皇帝在太后眼里有说不清的瓜葛,宁寿宫侍奉这几天还不足以把她的清白洗净,这就又被大阿哥提了个醒。
暗想大概太后也想她避开此事,于是便请了示下道:“太后娘娘心疼大爷,包子热得早,这会子怕是有些凉了,奴才让厨上再热热去。”
太后这几日倒也留心她的作为,乖巧冷静,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心思,皇帝下了龙座也是普通爷们儿家的眼光,也有怜香惜玉的情味儿,遇见好看的野花,想多嗅几下,折了花杆儿,就伸手扶下,新鲜劲儿一过,调调脸也就忘了,到底还是花坞暖房里的贵草压得住台面。总见不着,反而念得紧。
便道:“是你那天送过来的那件儿?既然是皇帝当初落你那儿的,晚上下了值你给人送回去,顺便提醒提醒咱们万岁爷,自个儿说过的话要算数,别老丢三落四的。现在不忙操心这个,做你刚说那事去罢。”
见她呆怔,万般挪不开步的背影,太后心里原该满意,这会儿却说不上来的别扭。
出了殿,大阿哥边走边冲她瞪眼儿,盛苡不明所以,问道:“大爷怪奴才什么呢?”
大阿哥住了脚,噘嘴道:“那天咱们俩抄完字,阿玛带你出宫,怎么没叫上我呐?同苦不能共甘,真不厚道。”
盛苡蹲下身,帮他把腰间的玉带扎束停当,笑道:“后来奴才因这事儿被太后娘娘罚跪,大爷在哪儿呢?奴才可没有怪您。”
大阿哥被问住了,赌气道:“那阿玛后来还救你了……”想了想又问:“我阿玛喜欢你吗?他们都说你和懿嫔娘娘长得像……”
魏尚一听,忙拦了句,“爷,这话您可不能乱说……”
盛苡站起身,摇了摇头问:“大爷觉着万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玛是明君!”大阿哥很激动地道。
大概在天下所有子女心中,自己的父亲都是神明英雄般的存在,不论世人对建贞帝的功过有过怎样的评判,在她心里,他的父亲始终是个明君。
盛苡点头,“明君能做到不偏听不偏信,大爷长的最像皇上,不会听旁人瞎说的。”
大阿哥眼珠盯向一旁,认真思了会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盛苡松了口气道:“大爷先去玩儿着,奴才给您热包子去。”
背过身眼泪就磕了出来,心里憋屈着也找不着地方发泄,干嘛要教他儿子是非曲直呢,拐了他的心性岂不是报了仇了,以德报怨,这么糟践人的勾当,祁氏一族的列祖列宗都要被她气得炸墓了。
乱糟糟地忙活了一天,转眼天就灭了光。
司烟拿出一惯不怀好意的笑,“本来是轮着你今儿晚上值夜,抵不上你手头差事要紧,把那位置留给司茗了,这回你欠了她一大人情。”
盛苡抱着斗篷,胳膊直往下坠,“姑姑,我求您把我俩换回来,要不您替我去,我一定找机会报答您。”
司烟把她推下门阶,扬扬手道:“别啰嗦,赶紧去,有你谢我的时候,最后这句话我可记住了,到时可不能耍赖!”
出了宁寿宫,盛苡抄了条近道,从奉先殿后头,绕出龙光门,又过了日精月华两道门到了西一长街,就被一人追了上来。
宋齐佩刀悬佩,一身全新的青玉团蟒朝袍,英挺挺地笑了笑,“尧尧,我正要去找你。”
她笑着打量他了几眼,“今儿你随銮驾出宫了吗?恭祝你。”
宋齐看她眼波流转,映出他腰间精铜鎏金腰牌的光泽,心里暗念纵使天大的荣誉都比不上此时这副音容笑貌,木木点了点头道:“刚从外头回来。”
盛苡抬了抬胳膊,笑道:“皇上披风落在宁寿宫了,我得给它还了去,你也别偷懒儿,当心被人逮到你溜号。”
“这会儿正换班值……”宋齐再也说不下去,拧着拳头道:“尧尧,我都听说了,你在宫里不安全,瞧他们把你欺负的,我……”
盛苡缓慢低下头,鼻腔里悉索悉索小声抽着气儿,宋齐一时慌了手脚,赶紧陪不是,“瞧我,怎么老把你弄哭呢……”
他伸手碾去她的泪珠,像是握了一把雪疙瘩,暖都暖不化。
她微微偏过头,躲开他的手,脸颊略略泛红,抬头问:“他有没有难为你?”
宋齐眼仁里圈着她的红晕,半天才悟过来她说的是皇帝,忙摇了摇头,追问道:“怎么了?”
盛苡左右躲闪着他的目光,心里乱了阵子,方塌了肩坦白道:“他知道你认出我来了……”
说完就露出牙尖轻咬唇瓣儿,不时内疚地觑他一眼,无限的情怯柔怜,宋齐觉着就算天塌地陷,他也心甘情愿就这么一直看着她。
“哪儿是你的错,”他道,“咱们俩本来就认识,他知道也就知道了,”说着指了指胸口,“你的身份秘密在这儿牢牢锁着,他寻不着咱们俩的麻烦。”
他故意拉高调子把话说得痞里痞气,果真把她逗笑了,又短聊了几句,暮色四合,马上就到了宫苑各街各路点灯的时候。
宋齐把手伸进怀里,拿出时握成拳头递给她,“尧尧,今儿是你生辰,祝愿你一世平安喜乐。”
盛苡抱着斗篷无法伸出胳膊,就从下面摊出半只手掌。
他把一条银链子嵌进她的指头缝里,没等她细看,一行太监打着佛肚子大圆灯笼从巷头拐了进来,两人短暂告别,她就过街到了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