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鬼市谣(1 / 1)
顺贞门在宫城的正后方,其后是神武门,出了此门就是宫外了
小六子一挥手,八名太监起步,肩着步辇走远,明黄缎的垂檐渐离开视线,余下她跟皇帝两人月下独立。
烟花扑朔,月光迷离,多么静好的夜晚,只是没料着此时跟她一起消闲共享的人是皇帝,她的仇人。
她打个千儿问:“万岁爷上哪儿去?奴才送您。”
皇帝面色变得晦暗,光火月明也照不亮,背过身嗤道:“出宫。”
她居然抗拒,跟他独处就跟讨了多大的难处似的。
盛苡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走,不知哪儿又得罪到人了,脾气说来就来,提前一点征兆也没有,这才注意到他穿着元青束袖长袍,外面罩着巴图鲁坎肩儿,一副闲贵公子哥儿的打扮,看来是真的打算出宫去。
那股子凌厉的势头直把下摆水脚掀在她的脸上,她顿了下步子,脚下一滑,险些栽到地上,一颗心给框得乱撞。
男人步子普遍迈得大,一下就把她落下很远,盛苡忙敛回心神追上前,积雪就碎在脚下,暴躁地响,皇帝就突然停了下来。
她忙又放轻脚步,不敢发出大的声响,等她走近,皇帝起脚继续朝前走,似乎是刻意放缓了步子,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再不觉着吃力。
走走停停,她的脚印扣进他的,长路仿佛没了尽头。
接近顺贞门,皇帝顿足转回身,孤长的影子将她整个人兜住。
嗓音清寂,响在空旷的宫门前,一字一句像是一根锵然作响的孤弦撩拨在她的心头,“你恨朕么?”
她的脸一半隐在暗处,另一边的嘴角牵了牵却没能说出话来,他叹了口气,明知道答案,偏得听她亲口说出来,这样才甘心。
皇帝看着她,事情的演变有些超乎他的料想,不明白什么时候她的意见开始变得要紧,他是皇帝,手里攒下的人命海了去了,底下恨他的人头多到点不过来,她的以往再悲惨,都是命中注定,这世道就是这么讨人嫌,争相啮咬,胜者为王,只有落败者才会去缅祭过往。
她怎么会不恨他,落魄嘴脸都这样,把自己酿成的苦果算到旁人头上。
皇帝突然有些烦躁,抬手解开领口的珊瑚纽扣,方觉顺下气儿来。
就见她耷拉着脑袋轻晃了两下,颇低的调子说:“不恨……”
他默了下,点头道:“直说无妨,到这儿跟出了宫没差,不来宫里那一套,即便大不敬,朕赦你无罪。”
她缓缓抬起头,半瓣儿脸沐在月光里,肤色被映地剔透,眼波粼粼,颤着声说:“奴才不恨,就……就是,就是不会原谅……”
盛苡俨然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话说开了也好,杀她也认了,说到根儿上,她恨得还是她自己,不能原谅的,大概是他的欺骗。
皇帝嘴角拧了拧,一看就是心头积着火排解不畅,转身携起一阵风,扇着她的耳刮子。
出了神武门,小六子只身一人左右各牵一匹长鬃马,吁着白热的鼻息,曲颈低嘶。
盛苡呼了口凉气,心尖子都是颤的,她自打落地就没迈出过宫槛一步,没有四方墙头的框禁,外头的天无边无际,空气似乎也更清爽,没有宫里那股子逼仄的味道。
宫外的景致令她贪恋,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看见皇帝牵过马缰,就拉回心神退步往回走。
皇帝回看一眼叫住她,不容商量的语气驱她道:“上去。”
天子一言九鼎,话说出来没有不算数的道理,嘴上说是不计较,不妨碍再寻其它的法子整治她。
盛苡慌了,讨饶道:“奴才不会骑马,在外头耽搁一天了,得马上回房里去,活计重……”
皇帝不容她辩驳,“什么活计那么要紧,跟朕处着就是耽搁你时间?”
这下盛苡不敢不敬,淌着雪走到近前,就着小六子的胳膊踩上马镫子,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马蹄子来回兜转,晃得她眼前天旋地转的,忍不住惊呼一声。
突地马身一沉,背后添了一人,环臂将她箍在胸前,扯过缰绳塞进她手里,命道:“拿着!”
盛苡一震,吓得天灵盖要崩了,大着舌头支吾:“万岁爷您放奴才下去,这要让人看见……奴才卑贱……”
皇帝冷眉瞥了眼马下问:“谁看见了?”
神武门侍卫个个脸绷得跟铁板儿似的,直愣目视远处,小六子更是把脑袋垂到了地上,心里隐隐飘出一个念头。
“拿着!”皇帝催促,“马都驾不稳,其余的还能干什么。”
盛苡抖了下,接过马缰,他双手握在她的后头,袖口缂织的行云纹一路蔓延到她的手臂上,马步就轻轻的地摇起来。
月光低洒,照亮她一侧额角,发缝里的头油味儿一缕缕钻进他的脑隙里,脑门儿上掖着细汗,在他怀里瑟缩着,像只刚钻破壳的雀儿,湿淋淋颤着羽毛,皇帝的心神慢浮了下。
那道窄削的脊背轻蹭到他的胸口,立马就弹了出去,扭成一张弓,无声胜有声地摆出一种抗拒的姿态。
他蹭一下上了火,空出一手拦腰将她靠在胸前,“坐直了!没得挡眼。”
盛苡浑身上下火燎燎的,皇帝两只胳膊穿过她的腋下,紧紧将她扣住,后背抵着他的前胸,几乎能听见他腔室里盛年男子隆隆的心跳,搅得她心头也跟着一阵扑腾。
皇帝感觉到她渐渐静下身来,垂目扫一眼,,宫女的袍服一向以简素为规制,女儿家的都爱俏,只能在袖幅上动心思,她袖口绣着清白两色花蝶,驻在他的手背上,繁密的针脚一经飞绕着。
“这花儿是自己绣的?”
盛苡一惊忙敛回袖子,恭谨道:“奴才手艺不精,让万岁爷见笑了。”
蝶翅跃了跃就飞离了,被她掂在肘下,皇帝突觉扫兴,凝声道:“朕又没说什么,这般藏着掖着做什么,这会儿真正到了宫外头,不论宫里那门子章程,走到人多的地方……”说着猛一顿,“你喊一声“万岁爷”试试,乱了阵,遇着暴民,朕的脑袋被人揪了,刚好遂了你的意。”
话语间闻不出喜怒,却排山倒海似的冲她压了过来,只窒了气儿的道:“奴才不敢。”
皇帝倒不是不信她,她在他跟前胆量小的跟簸箕眼儿似的,米粒儿大小的动静都筛不过去,总一惊一乍的,那是因为怵惧他的身份威严,不敢是没胆儿,不是完全没有杀他的念头。
他有心跟她聊两句,她肃着脸,不问就不答,总被宫里一类条条框框拘着,究其根由还是老话重提,旧怨陈愁在中间亘着,无论他们俩谁,都不能轻易释怀。
马蹄嘚嘚搓着雪泥,溜着皇城根儿驶了大半圈儿,绕行至崇文门外的东晓市上,这里在前朝就初具规模,邧朝接手后,经过多年的磨合浸养,已发展成为京城里颇具盛名的“鬼市”。
鬼市夜间开始,方至次日晨晓才散,名字听着可怖,其实真正跟“鬼”染不上多大干系。
鬼市上出售什么的都有,有些鸡鸣狗盗之徒,白天走街串巷溜门子(盗窃),趁着天黑把盗来的东西卖出。
也有穷日子过得叮当响的纨绔子弟,把家底儿翻出来售卖,拿着古玩器皿,字画古籍淘换的银钱维持表面的煊赫。
这当然投对了相当一批人的胃口,慧眼识珠的行家们就喜欢闲着没事儿上鬼市里“捡漏儿”,花少钱买真东西。
当晚的集市华灯初上,人头攒动,又因是十五年节的当口,三人在街口存了马就被裹进了人流中。
盛苡被人撞到肩头,痛得直呲牙,反觑皇帝举步悠然,便服下仍是那副皇家帝尊的架子骨儿,在街头草市的世俗里穿行,也掩盖不住周身隐没的气度。
集市间无比热闹繁华,来往呼喝叫卖,讨价还价的喧哗此起彼伏。
盛苡看得眼花缭乱,四周的气氛是肆意跋扈的,她突然明白了皇帝的心情,宫里庄重肃穆,人人都被圈养出拘谨的习性,似乎高声说句话,殿顶上就能震下一块砖瓦。
皇宫里什么新奇珍贵玩应儿没有,偏要上这地方溜达,大抵就是图一乐子,皇帝肩负着普天下苍生的担子,累了就想抽空卸下肩头的重担,松活松活筋骨。
侧过头,她怔着两眼四处蜇摸,新鲜劲儿一滴不洒地全漏在脸上,她不会刻意装脸子,应该是真的兴奋,皇帝调回头想想也是,自他改朝换代以来,也有这么多年了,不枉是旧朝皇室的遗后,生出一把硬骨头,下层生活的苦寒也没能把她的意志挫软,仇恨记得分明,遇着高兴时候也乐呵,这样的心性倒也难得,没把自个儿限死,苦大仇深地熬日子。
思虑复杂钻营最攻身心,照她这样的心神,没准儿是个长寿的,转个念头,对她来说未必就是福分,她活着,身份很容易就有落人口柄,被人利用的风险,她必须呆在他能看的见的地方,这样他的心里才踏实。
皇帝看着远处的灯火,眼前糊成一团光晕,为了国基稳固,她兴许会被他圈禁至死,至少在他死之前,得把她一直拴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