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古竹马(1 / 1)
眼见那人几步逼近,她脚下锲了钉似的,怎么都拔不开步,膝盖发软只往地上沉着,念头急转间,想的竟是皇帝那张边角明晰的脸,他果然还是放不下,派人取她的命来了。
挺直的身影扑进,摘下盔帽,一只膝头着地,跪揖道:“卑职宋齐给公主请安了。”
盛苡心头打着疾浪,颠来颠去的,看着他浓黑的眉毛逐渐粘满白雪,他的父亲是前祁锦衣卫衙门的指挥,她跟二哥盛茏年满六岁时,他被挑进宫作为盛茏射御的陪侍,她的功课每日由建贞帝亲授,得空就偷溜进上书房偏院里去探看他们射箭,九岁的他臂力过人,轻易就能把一张弓拉成一轮满月,每每中了靶心,就嘴角衔着弦,侧过脸昂头冲着她乐,等她拍手叫好,就扭回头越发起劲儿地上箭拉弦……
“嗖!”地,箭头正中她眉心,把她从遥远的从前拉回,对上他轻微抬起的面孔,熟悉的眉眼剥离了幼时的年岁无忧 ,眼眸黢黑流出复杂的目光,“公主安好,卑职有罪……”
盛苡眼前一晃,脑筋总算绕搭过来,急往四围看了眼,“您认错人了,大人快起来!奴才可受不住!”
宋齐领命起身,领甲上钉着戗金铜钉簌簌然作响,向甬道一头漫去,嘴里含着话欲要吐露的模样。
她忙背过身拔起脚快走,“大人好意,奴才心领了,奴才熟路,您请回罢……”
他几个跨步就越过他,拦在她面前。
“您怎么不明白呢?”盛苡顿住脚,声音低沉了下去,“您认错人了,您行行好,就放奴才回去罢……”
宋齐低头看着,那张脸雪莹莹的像衬在夜色里的月盘子,“您不是奴才,”他轻声说:“我不管旁人怎么瞧,在我心里,您还是咱们大祁的主子。”
她看向他,泪池里盛着雪沫,轻摇了摇头,就凝成珠子淌了出来,“没有了,”她喃喃道:“都没了……”
宋齐一下失了方寸,心里也跟着下了场雨似的,泥泞不堪,“您别哭!还有我呐,往后有我护着你。”
她抬手抹了抹泪,又弯下颈子去了,发隙里嵌着薄薄的雪粒,拿头顶对着他,把他拒之在外。
他偏过脸,郁然地道:“你要是不待见,我立马就把这身行头给摘了!做个市贩农户也不吃他们家这好处!只要你不怪我就成……”说着就动手解起护甲来。
盛苡心悸不已,忙制止他说:“我不怪你,”见他顿住,又道:“真的。”
当时的情境下,一国将倾,国君临危弃命,不啻于塌了半边天,廷下众臣失了指向,人心涣散,亡国已成定局,蛰伏避祸实为常理之举,况且昶勒父子南下几乎未发动一兵一卒就将大祁攻举,跟掀书页似的,没听见大的响动,就改朝换代了,皇帝轮流做,换了下家,只要国泰民安,不闹出生灵涂炭的惨剧,谁还当真破了命的去计较呢?大概也就只剩下了她一人迈不过这道坎儿了罢,她又何必拉他一齐地同仇敌忾呢,他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去争取。
宋齐泄了气,即便她体谅人意,他仍感内疚,觉着像是背叛了她,偷换来不该得的名头。
“我以为你已经……”他试探着问。
“是皇上他把我给救下了。”盛苡抬头看出墙外,目光飘出很远,“我没能弄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
宋齐很吃惊,“来的时候,我就瞧着像你,还当自己是眼花了,刚又见你,就知道一准儿没错了,只是没想着是他……”
两人对头默默思索半晌无果,反倒被双双淋成了雪人。
他把盔帽缓缓扣在她头上,低声问:“你愿意出宫吗?我让我爹……”
“千万别!”盛苡打断他,急道:“知道我底子的统共也就五个人,除了咱们三个……”她声音渐弱:“还有我干爸爸跟干哥哥……我呆在宫里也没什么不好的,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泄露的风险,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可就糟了……”
宋齐呆呆地点头,心里也明白她的难处,十分沮丧地问:“那就等你年岁够了罢?不就十年的光景吗,一不留神儿就过去了。”
盛苡的脸色渐渐阴郁下去,盯着宫灯里跳跃的火烛,茫然道:“只要他点头,我也想到宫外头去……”
十年,只需她再老老实实地呆够十年,让皇帝明白她折腾不起一星半点儿的风浪,兴许他真的就能放她出宫了。
光晕映着她的脸,月盘子上被缓缓镀了层红釉,也晃进他的眼珠里,不禁问道:“出了宫打算上哪儿去?”
“为我爹娘守陵去。”听口气,似乎是早下了决定。
他着急起来,“哪儿能守一辈子,你要不嫌弃,住我家里头,凭我跟盛茏的交情,把你当亲妹子瞧的……”
她心里淌进一股热流,抿起嘴角,腆然地笑,“你把我当串房檐儿的了。”
宋齐跟着傻笑,心里对她婉拒的态度很有些失望,也不忍心再难为她,不妨人届时改了主意,他再拿好话撺掇几句,没准儿就能答应了,又暗暗松了口气,还是他小时候熟悉那人,笑起来总无忧无虑的,似乎能把身旁的人都感染了。
他执意相送,盛苡推拒不过,两人齐肩慢慢往甬道那头踱。
觑眼看向她,鼻头冻得跟碎鞭片儿似的,红得真喜庆。
他一颗心来回扑腾,壮了气,轻唤了声:“尧尧……”这是她的小字,幼时他听建贞帝这样喊,听盛茏这样喊,心窝里早跟着喊了数千遍,碍于礼数,不敢轻慢了她,眼下他们之间没了身份级别的限制,他想跟她亲近,字眼儿滚烫在舌头尖骨碌了好几转儿总算是喊了出来。
她只拿眼梢瞥他一眼就低下头不吱声了,显然是默应了,这给了他莫大的鼓励,心里欢喜地不成样子,总之到她跟前,他就紧张无措,在善扑营里跟人交手都没这般怂过。
“隔天有机会我就来瞧你。”他道。
她摘下盔帽还给他,走进苍震门,冲他点了点头,就背过身去隐入风雪中了。
他低下头,伸手覆上盔帽上的雪痕,五指分明的掌印被他含在手心,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是日一早,宋齐出了宫,快鞭子快马赶至三井胡同,在外头小街的点心铺子里提了盒绿豆酥,拐脚进了宋府。
听房上的小厮忙迎下阶,“大爷今儿轮休回来了。”
他抛出辔策问:“夫人身子还好吗?”
小厮牵着马直点头,“好着呐,奴才听内院儿人说,早起……”
宋齐撂下他一路直至宋夫人的正屋,打起帘子,便跟屋内一人爷俩对上眼儿了,肘边桌上搁着圆筒的帽盒,花珊瑚嵌红宝的帽顶拱出头。
宋提督一手擎着铜镜,瞥他一眼又扭回头在镜前照来照去的,随意地问,“回来了?”
他应了声,坐下身回问:“今儿您怎么没往衙门里去?”
宋提督语调懒散地道:“你娘困觉儿,等她起身了,我上衙门里点个卯就完事儿了。”
宋齐直喇舌,对他敷衍的态度大感不能苟同,“都跟您这样儿,各府衙门里还不乱了套了。”
“嘿!宫里才待了几天,翅膀硬了?呲嫌起你老子来了?”宋提督眯眼盯着镜中,摸着光洁的下巴道:“今儿菜市口那么热闹你怎么没看去?”
宋齐支吾了下,“掉脑袋的都是咱……前朝的旧臣,老街坊邻居似的,好看么……”
“这不挺明白么,人还都是我逮的,你爹我不摆出个伤心的态度出来,一大早紧赶着去上衙,擎等着被那帮死脑筋活剐罢。”
宋齐暗惊,正是年前那起城门失火案,使他特获圣谕,得以入内廷做侍卫,纵火那几人是祁朝未降的旧臣,被他爹给活捉了,眼下被拉去宣武门外杀头,他爹作为前朝锦衣衙门重臣,今朝的九门提督,身份原就尴尬,再加上这茬儿,不免为人齿冷,“死脑筋”说的自然是那些,面降心不服,嘴上嚷嚷国家大义,老跟新主子较劲使绊子的祁朝旧臣们了。
话是这样说着,看向镜里那副散漫模样,一张老狐狸面相,一丝丝儿伤心的意思都没有。
“要不您辞官算了,”他嘟囔道:“儿看您这样儿也挺憋屈的……”
宋提督立马拉长脸,扭头怒目而视,“辞官?凭什么辞官,皇上登基后,任将使兵,巩固边防,清丈土地,均平赋役,朝纲大振,你爹要辅君为尧舜!不趁这当口儿过把官隐,你爹难受!”
“还有,”他忽然放下铜镜,凝视他道:“这话我只说一遍,你记清楚喽,建贞他撒绝尘寰,早升天去了,打小你娘也没少逼你读书,“既来之,则安之”的理子,别等你爹我况外再教你,”说着撇过头,“咱们宋家不欠他祁家的,明白没有?”
宋齐含糊应是,想起那张红扑扑的脸盘,心里乱哄哄成一团,摸不着头绪。
“长瑛,”宋提督肃下脸问,“有句话爹得问问你。”
他心里更乱了,他爹的性儿虽然有时候不着边儿,诸事巨细瞧得比谁都明白,他存得那点儿心思没准儿已经被看透了。
“您,您说,儿都听着。”
“你刚劝我辞官,”宋提督瞪眼逼视,“是怎么个意思,是嫌你爹老了?”
“谁,谁说的?儿看您还年轻着呢!”
“你娘说的,”他顺手端起茶盅,感叹道:“我二十五才得你,今儿瞧见你,才觉着爹真是老了,没过几年呐还,这就往五旬奔去了。”
宋齐顿感哭笑不得,“不是……合着您照半天镜子,净担心这个!”
宋提督扫他一眼,“你当我嘛呐?这憨性儿不像我,八成从你娘那儿传的。”
“呦,又背后说我好话呐?”
一妇人捧着肚儿,头上裹着包头,穿着汉家样式的褙子,从侧室悠悠走出。
宋提督手里茶盅的杯盖儿惊得咔咔响,回头冲她陪着笑,“这是夸你呐……”
宋夫人架着宋齐的手缓慢坐下身,柳眉看见桌上的绿豆酥马上就舒缓了,拿帕子捏了块,含在嘴里慢慢嚼着。
宋齐沏了杯清水递进,“娘这几日身子还好罢?”
一问出了麻烦,宋夫人孕后心绪起伏很大,倏地就红了眼,嘤嘤道:“都怪你爹,一把年纪,我倒揣上驹子了,甭说眼下,以后都没法儿出门儿了,他不觉着,我还嫌臊呐!”
“瞧你这嘴,怎么能管小六儿叫驹子呐,你跟我那时候才十五六,这会儿也就三十出头,谁能笑话你……是是是,是我不好,长瑛,还不赶紧给你娘擦擦泪……”宋提督嘴上哄劝着,心里喜滋滋的,老来得子,他宋炆升“惧内”的名声远扬了半辈子,如今衙门里的同僚背地里插诨给他取了“勇夫”这么个名号,他压根儿不觉着臊,反而很是得意。
一番哄劝,宋夫人收起了泪,又跟两人道起不是来,父子俩虚心领受,表示大大地理解。
又一番扯闲,宋提督刮着茶盖,颇有深意地道:“昨儿我那下峰,右翼总兵柴尔特问起你来,问你说亲了没,还跟我说起他们家闺女的种种好处来,今儿刚好问问你的主意,按说你也到了年纪……”
宋齐急得舌头打结,半晌憋不出话来,只得眼神看向宋夫人求助。
她按着肚子,蹙眉道:“要我说再等两年也不迟,没的回头得了小子,这叔侄儿俩凑一处跟哥俩儿似的,我脸上好看么……”
说着调子又抖了起来,“得得得,”宋提督及时打岔,“等咱们小六儿长两年再说,”说着斜眼看向神思漂浮的宋齐,“今儿进门,就瞧你不对劲头,侍卫处吃人刻薄了?”
宋齐低下头,吭吭哧哧的,宋提督给宋夫人使了个眼色,而后就老僧入定地喝茶,明白他是个直白的性子,晾一会儿,自己什么都说了。
果然的,他咽了两口茶,就见他抬头红着脸说:“儿……儿能自个儿选婚约吗?”
话出口,老两口怔了怔,宋提督重重搁下茶盅,“老实说,你瞧上谁家姑娘了?”
宋齐心里念着那张面孔,有些丧气了,“她身份金贵,怕瞧不上我……”
宋提督略感意外,语调很沉重,“你在宫里头当差,不会是跟哪位主子娘娘好上了……”
“您想什么呐!”宋齐一瞬消退他天马行空的想象,“人,人是位公主……”
“嗨,不就是位公主么,”宋提督淡然处之,“你娘跟我那会儿,我也是高攀,咱们家底子又不差,怎么就不能尚主了。”
是旧祁的公主,他话说了半截儿,后头的咽了下去。
“是哪位?四格格,端敬还是端和……”宋提督目光揶揄地看向他。
宋齐不及应话,就听宋夫人吵吵起来,“当爹的,怎么没个正形儿,咱们家可养不起凤凰……”
宋提督反驳,“怎么不能,你这尊凤凰,我不照样儿养得好好地……”
……
宋齐无奈地看着他们,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翻身就往门外去了,就不该跟他们讨主意,还得凭他自个儿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