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重生(二)(1 / 1)
明诚的午餐一向在食堂解决。
中午的食堂,从来占尽“小道消息”的天时地利人和。天南地北的学生,五花八门的话题,姑且不论真实性和正确率,只要有心,任何人都能得到许多“有趣”的消息。
而身为校园万人迷的明诚,不用他去“有心”,自会有人把各式“趣闻”捧到他面前。
“明诚,我早就想说了,你和我们系的楼教授可真像!”
外系女生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引出让人瞠目结舌的后果:周围不论男女,忽地全围了上来,现场开起了热烈的讨论大会。
“咦,真的耶,你不说还没发现,真的好像!”
“明诚,你们是不是兄弟啊?”
“嗯嗯,很有可能,相同帅气,相同的受欢迎,相同的年轻客座教授……”
“你们为什么不是同姓啊?……”
“一个从母姓,一个从父姓?……”
“同父异母?同母异父?……”
“私生子?豪门恩怨?……”
明诚哭笑不得。他还没开口,故事结局都快被凑出来了!
“停,打住!”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家家世清白单纯,唯一的兄弟现在F大读书,满意了?至于你们口中的‘楼教授’,”双眼露出茫然,“那是谁啊?”
“不是吧,明诚,你居然连楼教授都不知道!”
“他跟你一样是校园名人耶!!你的消息不至于如此闭塞吧?”
“请体谅一下我来到学校才四天,OK?”明诚有些无奈,而心底的好奇终是占了上风:“我跟他真的长得很像吗?”
“其实,你们的长相完全不同,可共同点太多,感觉就是很像。”
“对对对。都是年纪轻轻就成了客座教授,而且又高又帅。”
“课堂上都是相同的严谨认真,绝不马虎。”
“待人斯文谦和,彬彬有礼,脸上随时都带着亲和的笑容。”
“身上都带着浓厚的书卷之气。”
“连你们的手,”说话的人盯着明诚握筷的手不放,“都是相同的修长有力……”
“你们会不会观察得太仔细了些?”明诚无力,“你们到底是上课还是看人啊?”
“上课,顺便看人!!”所有人异口同声。
无语。
“……说了半天,你们还是没有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他是财经院经济系的客座教授,叫楼尘,二十九岁。”
“你们真该见一见,你们相似得写字风格都如出一辙。”
“字迹相似……”明诚若有所思。
自十岁后,自己总是下意识地去模仿记忆中的笔迹,所以,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正好就是他?谁知道呢。几十年过去,世界早已今非昔比,他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无从得知。
明诚心里没有一点底,却不想放弃任何的可能,哪怕结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不过这两天他请假了,要下周才回来。”
“看来不巧啊。”明诚刻意说得轻松,分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没关系,他回来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你!”
“那就先谢谢啰!”明诚抬起手腕看了下表,“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你们慢用啊!”笑着与大家挥手道别,把餐盘放到回收处,离开食堂,往车库走去。
经济系,楼……尘……吗?
※ ※ ※ ※ ※ ※ ※ ※ ※ ※ ※ ※
M大图书馆后面的人工湖泊,一向环境清幽,少有人喧哗,特别是午后时分,静谧得仿佛与世隔绝,让人沉醉其中不愿离去。
明诚刚走过图书馆后门,远远地就看见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已经有了一个人影。耸耸肩,找了块平地,放下小凳支好画板,提起笔就在画布上挥洒起来。
思绪慢慢飘远。
漫长的一个世纪,于姐弟三人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偶尔忆起过去,依然会有些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茫然。曾经的真实,对现在的年轻人而言,不过是小说电视电影里的艺术夸张,可以想象当时的艰难付出,却永远无法体会那种身不由已的复杂无奈。
能够记起过往,不知算不算上天的仁慈,让他们能够亲眼目睹世界的美丽繁华,亲身体会世界的安宁祥和,让他们真实地感受到,曾经的梦想得以实现,曾经的牺牲都有了价值。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没有再经历其后的残酷。那个人,付出巨大的代价,让他们避过大难,换来他们一世安宁。从此,他们失去了他。
其实,姐弟三人心中都有着不确定。十年了,他们能把握住的,依然只是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心电感应;给予他们支撑的,唯有心底最深刻的那份情感牵绊。
太阳慢慢把明诚的身影拉长,也拉回他的心神,才发现时间已过了四个小时。
他看向画布,不意外的见到熟悉的画面,苦笑。仿佛已成一个魔咒,每当他心神飘远,最终的成品都会是这幅画,并且完全不被大脑控制。
叹了一口气,他收拾画具准备离开,眼角不经意间瞟到前方的人影,震惊地发现那人竟然还保持着相同的姿势!
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都一直这样纹丝不动地站着吗?
明诚无意识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颀长的男人。他的双手轻松地背在身后,站在湖边不知是沉思,还是看什么看入了迷。身上穿着普通的休闲服,款式普通,面料普通,牌子也很普通,完全是那种往人群里一站就会立刻消失不见的普通人。
可这个“普通人”却在湖边站了四个多小时,而他的背影,竟然能给人一种山岳不可撼动的错觉!
也许是察觉到身后异样的眼光,男人缓缓转过头来,视线正对上明诚的双眼。
明诚猛地跳起来,只觉眼前发黑,下一秒,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来,阿诚发现自己背靠着一棵树,画具散放在不远处。他有刹那间的恍神和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你还好吧?”温润低沉的男音在耳边响起。
阿诚猛地转过头,终于完全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男人很英俊,英俊得很内敛。黑发柔顺服帖,额头光洁饱满。唇畔勾着微微的笑意,初看让人觉得亲切温和易亲近,时间长了才发现那抹笑意仿佛被定形般不会发生变化,带着一抹淡淡的疏离。嘴唇厚薄适中,鼻梁挺直。睫毛很长,向下看的时候,仿佛两把小扇子盖住眼睑……
向下看??
后知后觉的顺着男人的眼光往下看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到男人手上起了红痕。
赶忙松开。
男人没有露出什么痛苦嫌弃的表情,也没说什么不满抱怨的话。
阿诚有些忐忑地看向男人的双眼,冷不防撞进了深幽的湖泊:外表看来风光明媚,内在却深沉难测;湖面看来平静无波,湖底却绝对的暗潮汹涌。神秘而危险,让人想一探究竟又害怕遭到没顶;美丽而冰冷,让所有想鞠起其美丽的人望而却步。看似纯净无伪,实则深不可测。
很复杂很矛盾,却让他想永远沉溺其中。
突然,男人又低下头,阿诚条件反射地也跟着去看——自己的手正紧紧抓住男人的衣服下摆——再一次,阿诚如摸到烫手山药似的慌忙松开。
男人似乎看出阿诚的尴尬,转过头,淡淡地转移了话题:
“那画画得不错,叫什么名字?”
阿诚一愣,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里有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激动,“一幅风景画而已,哪有什么名字?就叫无题。”
男人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伸手把阿诚从地上扶起。
阿诚顺着他的力道站直,不死心地继续刚才的对话:
“先生以为,这幅画叫什么比较好?”
男人显然没想到阿诚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这是你的画,为什么问我?”
“我就是想听听旁观者的看法……”
“……如果是我,”男人静了静,“我想把它叫做家园……”
说完,不等明诚反应,转身离开。
看到男人走开,阿诚才从怔忡中回神,急忙追过去:“先生……先生请等一等,先生……”
男人停步转身,阳光在他周身打上一圈金色的光晕,看起来耀眼却不真实。他没有说话,只是双眼透出淡淡的疑问。
阿诚停在他面前:“我是明诚,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男人定定看着他,眼底闪过犹豫,似乎从不曾轻易地将姓名告诉一个陌生人。半晌才再次开口,“楼,楼尘。”然后再次转身而去。
原来他就是楼尘。
原来楼尘真的是他。
阿诚这次没有再追上去。他凝视着男人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拿出手机拨号,刚一接通,强忍的哽咽再也压抑不住——
“大姐,我找到他了……”
楼尘是个孤儿。
在很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遭遇严重车祸,父母当场死亡,他却奇迹般的生还。警方联系不到其他亲人,只得将他送进了孤儿院。
楼尘从小就很安静懂事,只要给他吃饱穿暖,他从不会给院里的老师增加任何麻烦。
当别的小朋友还在争抢玩具,为着谁的苹果大等问题吵闹不休时,他可以独自一人静静坐在角落,翻看着少许的图书;当别的小朋友还在叫着要老师抱的时候,他学会了给自己洗澡折叠衣服整理床铺。六岁时,他已完全生活自理,连床单都能洗了。
他非常的聪颖。一年级上学期结束时,班主任老师无意中发现他在看二年级孩子的旧书,心血来潮之下给他做了测试,结果,他居然能达到三年级孩子的程度,于是学校破格同意他跳级。
就在那一年,孤儿院因为捐款没有着落,只能宣告关闭,院里的孩子有的被领养,有的被送去了别的孤儿院。楼尘则因学校的惜才之心被留下,一间小杂物间作为宿舍,吃食堂,穿用老师家孩子的旧衣物,也就这么生存了下来。
而他也没辜负老师学校的期望,一路跳着级念,九岁就完成了小学的全部课程,考上一所能住宿的好初中。然后,他拿着学校捐献拼凑出来的三百多块钱,告别了老师,离开自己生活了九年的地方,孤身一人进入到全然的陌生。
中学和高中,他又各跳级一次。
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他,起初只能靠打工换取生活费和学费,然后无意中,他发现自己居然有着超出常人的经济敏锐,便尝试着在网上开了个小店,专门为别人设计各种企划,生意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有了收入,他顺利完成学业,进入大学。再然后,他接受聘书成了M大经济系客座教授。
他长相英俊,风度翩翩,气质儒雅,斯文温和。看似随和可亲,其实他总为自己隔出一道透明的屏障,与所有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学校里,虽然他非常的受欢迎,可真正能谈的上是“朋友”的人,寥寥无几,直到这一天,他在湖边上遇到了明诚。
晚上,明镜公寓内。
听完阿诚的讲述,明台和明镜初时的激动和兴奋都被沉默取代。
“……他一向独来独往,不跟人有太多的接触,也没有什么可以交心的知己朋友。这是我查到的资料……”阿诚把纸递给明镜。
平凡而简单的生平事迹,不用一张A4纸就可以显示完全。
看着最上方的那个名字,明台喃喃念出梦境中的话:“就罚我,做那微不足道的尘埃……”
“……再不要和他有牵绊,再不要成为明家人,永世孤独,寂寞终老……他还真是把自己的话贯彻执行得彻底!!”明镜心疼的神情中闪过一丝恼怒。
“其实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毕竟天性乐观,明台又回复了轻快,“以前的记忆太过痛苦沉重,对现在的大哥而言,或许不记得才是好事。”
明镜点头赞同:“不错,以前的他太累太苦。如今没有了那些过往,他也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过他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阿诚则慢吞吞地开口:“如果他记得过往,又知道我们也是如此,”停顿了一下,视线在明镜明台脸上移过,看出他们根本没想到后果,只得把话点明:
“我根本不敢想象,他的良知又会苛责他做出些什么事情……”
血淋淋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现,明镜明台同时打了个寒战。
“所以,现在这种情形,反而最好。”
“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和他形同陌路吗?”明镜满是不舍。
“当然不!”阿诚眼中闪过坚定,“我们如今的首要任务就是……”
看向明台,发现弟弟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眼中是相同的决心:
“让他重新成为我们的大哥!!”
※ ※ ※ ※ ※ ※ ※ ※ ※ ※ ※ ※
第二天,楼尘又遇到了那个叫“明诚”的学生。
“楼教授,好巧,”阿诚笑嘻嘻地,“又遇到您了……”
楼尘看看自己身后的财经大楼,想到昨天他的画具,又看向美院大楼的方向——完全看不见踪影,不知在哪个遥远的天边——无语。
这距离,想要“偶遇”,还真得需要很多“巧合”才行。
“您还记得我吗?”阿诚不理会他的不语,完全的自来熟,“昨天,湖边上,我们……”
“你不用上课吗?”楼尘轻轻打断阿诚的话,“美院的要求一向严格,不打算多花点时间在作品上吗?”
阿诚愣了一下,才发现对方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学生。也是,以自己的年龄和外表,当个学生才算是正常。轻咳一声,藏起笑意,再正起脸色重新自我介绍。
“楼教授,昨天匆忙之间,没来得及向您介绍自己,是我失礼了。我是明诚,今年二十四岁,M大美院油画系的——”刻意停顿了下,等着看楼尘的惊讶,“客座教授,请多多指教!!”说完,伸出了右手。
楼尘没让他失望。他明显的愣了一下,然后才伸出手,和阿诚握了握,“抱歉,是我冒昧了……”
和记忆中一样干燥温暖的手,让阿诚留恋地不想放开;同样微微带笑的神情却让他心中一痛,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学生都看不到他斯文表象下的疏离。
最终,他主动放下自己的手,展露笑颜。这是一条漫长而曲折的路,他必须按捺住心急一步一步地走。
“楼教授,我……”
“叫我的名字吧。既然都是同事,就不用这么见外。”
楼尘温和地打断阿诚的话。
不知为何,早就听惯的称呼,从面前这人嘴里说出来竟会让他觉得万分别扭。可话音还没落下,他又有些懊恼:为自己一时冲动不经大脑的与人示好。
“楼……”阿诚才不管他后不后悔,顺着梯子就往上爬。可那个名字,他非常不喜欢,也实在叫不出口:
“叫名字,也太不尊重了些。不如……”想了想,“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不如我叫你大哥吧!而大哥直接叫我阿诚就好了。”
“……”楼尘无语。
“那大哥,我先走了,有空再见啰,拜拜……”
阿诚把他的无语直接当作默许,兴高采烈地挥手道别,留下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楼大教授,半天无法回神——
他们之间,有熟到可以使用这种亲密称呼的地步吗???
转过身的阿诚则在偷笑,心里浮现出几个大字:
楼 VS 诚,第一局,诚方大获全胜!耶!!!
隔天。
图书馆前,楼尘再次见到阿诚。
尚未说出一个字,人就已经被他拉着跑往湖边跑。湖边上的两个人正在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看到他们立刻停下脚步。
楼尘满腹疑惑不及出口,那个阳光的大男孩已飞奔到他面前,三不管地一把抱住他,叫了声“大哥”后就开始放声大哭。
楼尘瞬间石化,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置。
衣领很快被浸湿。楼尘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本能地想环抱上去安慰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年轻人,却又怕他因此哭得更伤心。
正犹豫间,阿诚拉开了大男孩。楼尘刚松口气,一个雍容大气的女子又走上前来,一手紧紧拉着他的手,另一手在他脸上不停地抚摸,不说一句话,眼泪却一串串地滚落,似乎怎么也抹不完。
楼尘再次僵硬,心中却有个不知名的角落在融化,让他的心也泛起了酸楚。下意识地转开目光,才发现把他拉到这片混乱里的始作蛹者竟然也红着眼眶。
许久之后,三人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下来。
阿诚安抚好女子,对楼尘露出微笑:
“大哥,这是我大姐,明镜,她是我们家的大家长;这是小弟明台,他在F大读博士。”再对转向明镜明台,“大姐,明台,他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楼尘教授。”
“呃,你们好……”
楼尘不明白阿诚把家人介绍给他的用意何在。
“大哥,”明台快人快语,开朗的性子展露无疑,“我就跟着我哥叫你大哥啰!”
“那么,我就叫你……”明镜紧接着跟上,王者霸气完全外泄,“楼,好吧?”
“大哥,你也跟着我们叫声大姐吧,反正大姐也比你大。”
“……”
这家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一惯这样不经别人同意就自作主张吗?
“明台,”明镜嗔怒,“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你大姐老了吗??”
“臭小子,”阿诚往弟弟后脑上拍了一下,“你不知道女人的年龄是秘密啊?大姐,赶紧收拾他……”
明台哇哇大叫:“我没这个意思!!你们两个欺负我!!”
姐弟三人自然而不做作的亲情展现,让楼尘有些感动,也有些羡慕。
“啊,对了,”阿诚突然想到一事,“大哥,你手机借我一下。”
楼尘不疑有他,掏出手机递给阿诚。阿诚看看里面屈指可数的联络人,双眸微眯了一下,接着就开始拨号。
三声不同的铃音分三处响起。明镜明台低下头去处理来电。阿诚在楼尘的手机上捣鼓了会儿才还给他,再掏出自己的手机,一边在屏幕上写画着一边对他说:
“大哥,我把我们的电话都输到你手机里了,方便联系。”
楼尘看着手机通讯录里多出来的三个人,无语。
“大哥,阿诚哥,我和大姐要先走了,我下午还有课,大姐要开会……”
“阿诚,楼,我们先走,后面再联系,拜拜……”
然后,如同来时的莫名,两人再次如风般离开。
楼尘完全在状况之外,久久无法回神。
后来,关于明镜明台的激动失态,阿诚如此解释:
“我家大姐小弟,一向慈悲为怀,见不得有人独自承受孤独……”
“……”
天下孤单的人何其之多,那两位还不得把眼泪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