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陌上新桑·下篇(1 / 1)
“我不就是踢了你一脚嘛!”你至于这么大火气对我吗?
盗跖倚着墙壁惊魂未定,白凤嗤之以鼻,停了手,把铁烙丢了回去。
“那我,”盗跖自知理亏,声音弱了下来,“我全身上下最快的就是脚了,当然只能想到……我不说了,我错了。”
其实盗跖真的只是好奇。绿鸫?白凤?怎么看都不是巧合。他觉得自己似乎触及到了这个搭档的过往,而且是比流沙还要深刻的过往。
不过白凤反应这么大,他还是不要作死了。
按照计划,一个人去二层的出口处接应,一个人去偷玉印。盗跖这时候不敢跟白凤争,白凤要去取玉印,他就去出口等。
盗跖叹了口气,地宫很冷,他在跳动的火把下搓了搓手。
火光只能照亮前方过道的一角,石壁上的纹路交错着延伸向他看不见的远方,空无一人的感觉让等待变得更加漫长。
盗跖沉了沉气,抬眼时不经意瞥见了那抹白色。他心里一跳,赶忙跑了过去。白凤走到半路时,停了一下,盗跖感觉他气息不如平常那么稳,脸看着有些白。
白凤手里攒着那两枚玉印。盗跖扫了一眼后方,没有追兵。
“你受伤了吗?”这个猜测让盗跖感到不可思议,“这两枚也不是一定要……”
“不行,”白凤果决地打断他,“不然那女人不会信的。”
盗跖杵在他面前,觉得自己都快没脾气了。好好好,他腹诽道,就你跟你那旧相识熟悉。
“这么说对方很快就会追来了,我们快点走吧。”盗跖推开木架,一条隐蔽的阶梯口出现在他们眼前。
白凤点点头,似乎在稍作歇息后,已经恢复如常了。
然而就在他们踏入通向地面的阶梯口时,白凤拿一种“今天你吃了吗”的语气,淡淡地补充道:“我中了她下的毒,她大概感觉到是我了。”
盗跖瞳孔一缩,僵硬地转过头去看他。
他忽然就觉得流沙的人也不能一概而论。看看白凤这以身犯险但丝毫不以为意的淡定,简直堪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超然,令人叹服啊……
——“停下。”
——“停下吧……”
“怎么了?”
白凤回过神,看到盗跖的手在他眼前晃。
那不知是如回忆中的夕阳,还是如血一般的颜色,在一瞬间褪去。白凤摇了摇头,用手撑了一下身体,从墙壁边上离开。
盗跖眼睛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火光在蜿蜒的阶梯旁边相互照映着。
太安静了。白凤感觉有人扶起他,一路向上走去。
眼前明明有人来往,可白凤却感觉自己听不到声音。盗跖搀着他,推开一间屋子的门,将他放在榻上。
白凤喉结一动,盗跖就像是预料到一般,低声道:“这是东海阁地上二层的房间,他们在楼下宴会宾客,那女人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们会躲到这里来的。”
“说到底还是你帮了我忙才会被下毒。”
“而且你现在这样绝对不能瞎折腾了,我去找解药。”
说完盗跖从他手里掏出玉印,跳到房梁上,顺着摸到一个隐蔽的凹陷,便把玉印藏了进去。
“你看好了,在这儿啊。”说完,他准备离开,却被白凤拉了一下。
白凤想说“不是”,盗跖以为他要说“不必”。
“哎,不就欠我个人情嘛,放心,就当还踹你那脚好了。”
“只要一会儿。”
盗跖笑了笑,将他的手拉开,轻轻地放到他身侧。
——“不必了,解药……”
——“你再撑一会儿,只要一会儿!”
回忆中的容颜依然那么清晰,女子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欣然与无奈。
在昏暗的木格之间找着解药的盗跖不会想到。
就连白凤也不会想到。
东海阁上歌舞升平,地宫之中,囚犯们拿着简陋的武器,高呼着冲向挡在面前的卫兵。
临近傍晚,盗跖回到了房间。他的动作轻快下掩藏着一丝迟滞,额头上沾着薄汗的。
“是这个吧。”盗跖喂白凤吃下解药。他看到白凤急喘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不由安慰起来:“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学过粗浅的医术的——你中的是阴寒之毒,只能拿温热之物解,会难受一会儿,等你好一点我们再走。”
白凤的意识断断续续的,清醒的时候会跟盗跖说两句话。盗跖看出他不好受,中途出去弄来冷水给他敷着。
白凤问他:“你为什么相信我?”
盗跖想了想,回答:“不如说,我要拿另一枚玉印,必须相信你。”
白凤提起嘴角,露出极淡的笑意,“你倒是忠心,为了墨家,之前也敢只身进噬牙狱。”
这话就多多少少有讽刺的意味了,不过盗跖也不是很在意。他这会儿正忙着把玉印装进竹筒里,系到白凤谍刺的腿上。
“不过,你是为了什么呢?”白凤不再看他,注视着榻上的帷帐,“为了成全你们那套说辞吗?”
盗跖手一松,看着载着竹筒的鸟儿迎着长空飞去。
“这世上的人大多是因为没处在高位,才会愤愤不平,可若有一天改头换面,也能做起自己以为不齿的事。可见大义多是借口。你出生入死,未必如你想的那样凛然。你看,就是张良,也不会完全告诉这两枚玉印到底有什么牵涉。”
盗跖坐在窗户边上,笑了一下。说起来,他从没见过白凤这样。平日里白凤总是高高在上的,哪怕是跟他比试的时候也是,不会像现在这样,如同一个固执的孩子。
不过盗跖也曾经这么固执过,所以他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应该懂的。”
“按你这么说的话,你与我也并无分别,这天下的人,都并无分别,不管选择什么,都是受人所制。”
皆是囿于盲目,皆是身陷桎梏。
“我愿为墨家弟子,是我喜欢罢了,我这么做固然是出于我认为这是对的,但不代表错了我就没有承担的勇气。”
盗跖抽出窗户帘幕的一根线,放在指间玩。白凤从榻上缓缓坐起,撑着上半身看他。
夕阳落在帷幕之间,光影交叠,让他没看清白凤的表情。盗跖以为白凤是好转了。
“唉……我不喜欢这些大道理。”
“说到底,是非对错都没有绝对的说法,”盗跖迎着白凤的目光望去,提起嘴角说,“但我的心,永远是自由的。”
——“不必了,你救不了我。”
——“天,就要黑了呢。”
那女子缓缓闭上眼睛,无可避免地死去。
盗跖是在纠缠了好一会儿后,才发现白凤根本神志不清。
对方一句话都不说就扑了上来。盗跖以为他要打架。
你挤我推了半天,白凤把他的手固定在地面,一脸悲伤地跟他说:“你不要走。”
要不是他手腕都快断了,盗跖真想好好摆一个惊悚的表情。
只是他看到白凤的眼睛黯淡却浑浊,心里一惊,心想坏了。
这是很明显的内力混乱。盗跖这才思考其解药的问题,难道他给白凤吃错药了吗?!
“等会儿,白凤。”
盗跖开始扯自己的手腕,那感觉跟自己掰断自己的骨头也没什么差别了。
白凤俯下身,垂下的发丝落到他脸侧。
歌台舞榭高朋满座,灯火通明鼓乐齐鸣。
房间里没有光,只有走廊的灯火通过窗棂透了进来。
盗跖靠在门边,手麻木地搭在膝盖一侧,整个人就像被冰冷的水浸过一遍一般,再也提不起一丝热度。门外偶尔响起的异动牵绊着他的注意力。他看到白凤转醒,撑起身体揉着额头,转头看到他的时候,明显怔了一下。
“你醒了?”
平静的嗓音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映着那一点通透的光,两人的视线恰好接上。
盗跖的头发散在肩上,刚刚到肩头,贴着他的后颈。
“你上去拿一下东西,我们得走了。”
白凤看着那个扶着门框爬起来的身影,看着从床榻到门前的距离,按在掌心下的指尖轻轻一颤。
白凤看了眼房梁,将玉印拿下来后,走到门前,交给盗跖。盗跖沉默地接了过来,垂着眼睛,不知只是出于习惯,而是刻意避免与他视线接触。
他们出了房间,顺着屋檐在高阁上辗转。
白凤扫了盗跖一眼,后者目视前方,神色无异,如同拂过他们的风一般,读不出任何讯息。
两人停在一棵被树叶遮蔽的矮墙之后,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前方是空旷的庭院,然后便是有人把守的院门。
“从这里出去,不要一刻钟,就是一片桑林,那里地形复杂,万一待会儿有追兵,我们就向那里去。”
盗跖说完,刚准备起身越过矮墙,突然就被白凤一把捉住。
“碧蛇胆。”
盗跖另一手差点打过去。他肩头一颤,退开身体,不料白凤抓得更紧。
“我之前服过碧蛇胆,是用来镇定的,药理跟解药冲突。”
不远处另外一个黑暗的楼阁突然亮起明灯。
盗跖局促地向外扫了一眼,尝试着抽回手,说:“我知道了,我不在意。”
白凤徒然地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
“你们还有闲心在这儿说悄悄话啊?”
话音响起,两人俱是皱眉。不善的语气裹挟着一阵强劲的风横扫过来。盗跖和白凤退身避开,参天的树木轰地一声倒下,压垮矮墙。
绿鸫拂开烟尘,视线缓缓扫过白凤,最后落到一旁的盗跖身上。
“你是跟他一起的。”她的眸色微沉,似乎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声音却毫无起伏。
盗跖不发一言。白凤微微抬首,双方的战意在一瞬间暴涨,无形地对抗着。
绿鸫眼神随之动了动,而后嗤笑道:“你运气总是这么好,小时候,有她照顾你,姬无夜死之前,有墨鸦帮你,现在,你又有新人陪着,我这个老朋友可真是羡慕。”
白凤唇边泛起冷笑,“在夜幕时,你我本就不熟,如今一遇,不过各为其主,你何必故作殷勤?”
绿鸫抬起手,五指往手心虚握了一握,“你太大意了,心神不稳也敢擅闯东海阁,我只是担心,你今天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盗跖看到白凤身体一震,随着绿鸫的动作,如同受到了重创一般。盗跖这才明白白凤中的毒是可以受人控制催动的。
“咦?”绿鸫眼神一滞,“你毒解了?”
白凤虽然呼吸急促,却并无颓意。或许是解药起了作用,盗跖看了一眼白凤,然后再次扫视了一下周遭的地形。
战局在瞬息间展开。
白凤向前,而盗跖转身。瞬飞轮将第一批涌上来的卫兵压制下去,等他再去接应抵挡住绿鸫攻击的白凤时,盗跖才知道,白凤的毒是解了,但肯定没完全解开。
绿鸫甩开锁链,缴住两人逃离的方向。
白凤气息浮躁,反用羽翎钉住链头的攻势,盗跖按住他,说:“不要恋战,我们还有别的选择。”
这话是说给外人听的。盗跖掏出玉印,问绿鸫:“你要这个吧?”说着他和白凤便一道发力,全力向东南方向奔去。绿鸫抬手示意卫兵追击,自己刚准备动身时,却突然有人来报。
“关押役人的牢房控制不住了,请司祝赶快前往主持大局。”
绿鸫看了一眼那两人离去的方向,紧握的手缓缓松开,终是叹了口气。
桑林在夜风中婆娑摇曳。打着火把的卫兵满山丘地地搜寻着,盗跖背对着一块隐蔽的岩石,从身上撕下碎布,随手往周围抛开。他一路向悬崖边行进,最终在离崖边不远的地方,分别将两枚用绢帛包着的玉印,弃于草丛。
满山的火光渐渐聚集到一处,盗跖回头,远远地望了一眼,随后身影隐没于广阔的桑林中。
他在一颗巨大的桑树下找到了白凤。白凤身上汗涔涔的,靠近了看,还能看到他疼得充血的眼睛。
盗跖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这应该是解毒时的排异反应,而绿鸫提到,白凤似乎本来就有内伤,这让盗跖更加不安。他慢慢靠近白凤,不知不觉采用了半跪的姿势。白凤伸出手抓他,盗跖抿了抿嘴,下意识地回握。
——“那首心弦之曲,你听见了吗?”
——“你知道我当时就在附近?”
——“可是,在雀阁上,你骗了我。”
——“其实,这一次,我也骗了你。”
“你不会走?”
那声音轻中带着压抑的沙哑,就好似用尽全力了一般。
盗跖一愣,忽略了那五指扣入血肉时的疼痛。
他看到白凤鬓边滑过汗水,他感受到白凤眼中未有清明只有混乱,他知道或许白凤现在根本听不见,可盗跖还是说:“不会。”
“你不会骗我吗?”
盗跖眼神动了动,回答:“不会。”
那抓着他的手滑向他的腰,最后扣住他的脊骨,将他拉向了一个炙热的怀抱。
盗跖挨着白凤,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累了,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一次还是意外,两次就是错误。
第二天盗跖在温柔的晨光中醒了过来。他身上盖着一件白色的外衣,清新爽朗的空气让他不禁轻轻摩了一下脚踝。
白凤坐在一丈外,正灭了火,看样子好多了,再找不到气息混乱的痕迹。
盗跖撑起身体,将白衣从肩头抽下来,叠了叠,朝白凤递了过去。
“我还要去墨家据点收集情报,我们在此分头行动吧。”
丢在桑林崖边的玉印是假的。盗跖早说了是老方法。白凤重新回到宝阁时放的是假玉印,而绿鸫从盗跖怀里拿走的也是假玉印,真的玉印在他们停在东海阁二楼的时候,就被盗跖绑在谍刺的腿上送向小圣贤庄了。至于后来他们两人费尽心思偷假玉印,无非如白凤所言,是做戏给敌人看的。
不过他们中间出了那么多变故,要不是正好遇上这批役人暴动……又或许这背后还有更深的牵连?
盗跖的语气公事公办,公事公办,就是说这一页他翻过去了,翻过去,就不要再提。
白凤自然是懂他的意思的。只是这感觉太被动,白凤不禁微微皱眉。
盗跖低着头,一缕一缕地抹平自己衣服上的皱褶,白凤转过身,他知道这是默许了。
盗跖起身,晨曦洒入他清荡的眼眸,他向桑林的另一边飞身而去。
白凤再回头时,已寻不见那个的身影。层层叠叠的桑树在风中摇曳着,焕发出新翠的勃勃生机。
白凤突然感受到怒意。
他飞身而起,在繁茂的桑林之上疾速而行。风呼啸着从他耳边略过,桑树柔软的枝叶不时扫过他的掌心。早春的空气中还浸着渗人的寒意。他好似听到了回忆里,那个温柔的声音说,“当你自由飞翔的时候,你会忘了这一切。”
白凤停了下来。他望着面前苍茫的山林,突然有些恍然。方才疾行之中,他似乎不经意用力抓了什么。那应该是这早春新长出来的桑叶,跟这三月的气象一般,矜持而喜人。他摊开手,看到那翠绿的颜色宛然委顿。只是那柔嫩的桑叶哪里经得起蛮力的挫折,早已静静地,碎在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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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的住所内,雪女轻轻撩了撩帘子,向帘外的走廊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向高渐离摇了摇头。
“小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傍晚,雪女擦拭着琴弦说,“我从来没见过小跖那样。”
安静的,乖巧的,整日呆在走廊上晒着太阳,从眼神到发梢,都找不到一丝不逊。
“子房也来找我说过了,”高渐离停下调音,向窗外望了一眼。
“不过,要相信小跖,他向来能自己解决问题,我们陪着他便好。”
流沙的房间里,赤练收回给白凤施针的手,瞥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眼,“卫庄大人都感觉到不对劲了,派了隐蝠来我这儿打听。”
赤练收拾着案上的器物,“你要是还想着,就去看,不想了,就别成日摆这个脸色。说到底,那确实是个意外,我都没想到会这样,你到底是在纠结什么?”
她能够明白,失去过同伴的凤凰,再遇到一个认可的同类,其中的情感本不会那么简单,何况……人还尝过了,她不信白凤还能放手了。
“就算是感谢他帮你把体内的余毒都解了也行啊。”反正他们流沙的人,不要脸就不要脸喽。
盗跖懒懒地趴在面朝庭院敞开的走廊上。走廊的地板给擦得锃亮,他铺了层细布,就着两碟野果一盘肉脯,能躺一天。
今天他还弄了点炒豆子,香喷喷的,能放又经吃。
其实他也不是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就是觉得累,想睡。
盗跖也知道自己这么下去不行,但……
晚霞红彤彤的,灿烂得就像一大片铺开的织锦。盗跖躺得腿麻了,拎着炒豆子的袋子在庭院里晃悠。刚转过一个拐角,只见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盗跖不禁退了几步,白色的大凤凰拖着长长的尾翎,雄赳赳气昂昂地立于庭院里,那神情,那步态,简直优雅到了鄙视人的程度。
盗跖眨巴眨巴眼睛,大白凤凰伸出脖子,凑近他,然后把他的炒豆袋子叼走了。
白凤还没走到庭院的时候,就听见那个干净的声音在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鸟了”,“你怎么这么漂亮啊”。他停在外围,看着盗跖仰着头,伸手摸了摸凤凰的颈羽。
凤凰转过头来,盗跖一顿。他们的视线在黄昏中交汇。
白凤走到他面前,把手上的袋子递了出去。
“我想再跟你比一场,你赢了的话,我把你的命还给你。”
盗跖接过白凤递过来的袋子,打开看,里头满满当当的都是野果点心。大白凤凰也把头挤过来,朝袋子里看。
“我输了呢?”
白凤提起嘴角,“我再向你要一件东西。”
时过境迁,他再不是当年那个桀骜中藏着愁绪、沉默下多有愤然的少年。眼前这个人跟他是那么相似,却又是那么不同。
白凤不懂,他并不太懂自己怀揣的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只是来日方长,他会忘了一切,再透过这个人看清,这天高海阔,日升月落,他所求的,和他所求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