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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陌上新桑·上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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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凤的视线扫过缠着锁链的木枷。有刺眼的光从石壁的缝隙漏出来,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巡视的卫兵消失在拐角处后,他看着有人从另一头的走廊出现。那人看似是地宫中的侍卫,却刻意隐藏着自己的脚步声,摸到了这边牢房的门前。

牢房的门被接二连三的打开,被关押的人们面面相觑,却都默不作声。那人催促了一下,人们便都站了起来,互相打着手势,鱼贯而出。等到人去牢空,白凤才从隐在黑暗中的石梁上跳了下去。他一直向内,走进那间牢房时,盗跖正在活动自己僵硬的关节。

石壁上烧着油脂的火把依然跳动着。

和他同一间牢房的犯人,不知为何,都沉沉地睡着。

“我点的,”盗跖轻声道,“刚才没人发觉。”

跟着白凤离开之前,盗跖又回过身,解开那些人的睡穴。

沉重的兵甲声随着卫兵的步伐在走廊中响彻着。等待时,白凤抬眼瞥了一下旁边的人。移动的照明火把只照出那人面庞的一角,先是眼睛,再是鼻梁,最后是嘴角。而那光芒消失的一刹那,白凤动身的速度跟盗跖一样快得无迹可寻,就好似那一瞥从未存在过。

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利用地宫的隐蔽点连爬了两层,停在一个木质仓库的角落里。

这才终于能喘口气。

“呼,没想到那些役人还能买通守卫,早知道这样你都不用来接应我了,”盗跖伸手往自己脸上煽风,煽了一小会儿后抬头问白凤,“怎么样?”

白凤手臂一抬,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半掌长的玺印,在盗跖跟前晃了晃。

盗跖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夺,转念又把这毫无意义的念头压了下去。

“你还记得怎么出去吗?”白凤摩挲着那枚玉印,问。

“这地宫一共有五层,我们现在在第二层,”盗跖笃定道,“上去不难,但是第一层的出口有重兵把守,我进来的时候看到这层还有一个出口。”

“那些役人跑不出去的,”白凤平淡地陈述着,“再被抓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也有可能他们早觉得自己活不了。”盗跖看着白凤手里转来转去的玉印,一个没忍住,伸出手,要抓不抓地晃了一下。哪知道这么一晃,白凤倒是挺机警地一躲。

嘿?!——盗跖在心里结结实实呼了一声。他想他又不是真的要抢,白凤这反应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臂又反伸了过去。盗跖直起腰,盯住白凤手里的玉印。白凤脸上云淡风轻波澜不起,但避得轻车熟路游刃有余。眨眼的功夫,两人就在逼仄的货物间连过了十几招。

我这是在干什么?

就这么无声地争夺了一会儿,盗跖在心里有些诡异地默问道。

就在此刻,仓库下面突然传来谈话声。白凤和盗跖不约而同地停了动作,看下脚下。

大概是因为武功修习的方向,两人对声音的变化一向相当敏锐。

脚下木板的衔接处刚好缺了一块,透出底下暖洋洋的灯光。盗跖微微低了低身体,看到空隙间出现了一个穿着绿衣的女人,看装扮似是这东海阁的女祝。

“告诉许君,公自会报答,我先告退了。”

盗跖蹙眉,稍稍后移了一下,只能看到说话的是在行礼的男人,而旁边还站着一个绿衣的女人。

许君?

那女人看着像东海阁的女祝,只见她点点头,转过身,露出身后的案几,案几上放着一个漆盒。

盗跖突然心有预感,屏住了呼吸。

事情发生得突然又顺畅,只见那女祝伸出手打开盒子,里头赫然是一枚与他们手上相似的玉印。

“很好,”女祝说到,“派人去宝阁,把另外一枚玉印取来。”

盗跖迅速地反应过来,他相信白凤肯定也想明白了眼前的事。

只是,这么巧?——而且,怎么办……

白凤察觉出他的情绪在一瞬间变得紧迫起来,不由轻声道:“别动,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盗跖心想,我当然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说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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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一行离开了小圣贤庄。

而盗跖也随着盖聂、卫庄众人成功脱出噬牙狱。临近黄昏的小圣贤庄花木扶疏,长廊曲折,屋檐上不时落了叽叽喳喳的鸟儿,平静得丝毫不像刚经历一场诡谲的风波。听到庄内弟子议论白天以剑论道的危情,盗跖不由也感慨起来,什么叫原情定过,杀人诛心。

“你看起来还是不太开心,”盗跖走进房间,面前是一张案,三碟山莓,配着白糖。

张良坐于案前,之前在看窗外,闻言才回过头,淡笑着伸手示意盗跖入座。

“这是早春的山莓,师兄让我请你们尝尝。”

盗跖倒不推辞,坐下来后径直拈了一颗。

“从庖丁兄的口述来推测,刺杀公子扶苏的确实是罗网,这一步既是在角逐权力,又是在打压异己,可谓一石二鸟。”

盗跖点点头,还拈着那颗山莓,没吃,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秦军在东郡集结——有消息称,是因为一颗陨星。”

“陨星?”盗跖挑眉,反问道。

“天象无心,人事多心,”张良看着碟中红色的莓果,“帝国这段时间一定会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我有事求于你。”

“好说啊。”盗跖把山莓丢进嘴巴里,只觉得果肉酸酸甜甜的,很能爽口醒神。

张良提了提嘴角,道:“小圣贤庄原有两枚玉印,可合二为一,是先师的信物,用来打开藏书楼内阁的,几年前不慎遗失,不想这几日听闻其中一枚出现在东海阁主人许峒手中。”

“说起来这玉印本也没多大作用,”张良闭了闭眼睛,眉目间有淡淡的倦意,“只是那许峒与小圣贤庄颇有间隙,师兄与其交涉无果,我担心……”

“你担心这个时候他以此对我们不利?”

张良一顿,而后点头。

“那另外一枚呢?”

“不知道,”张良答道,“不过眼下收回一枚,于事足矣。”

“好。”盗跖说,然后又吃了两颗山莓,不急不缓地嚼着。

张良突如其来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释然地笑了。

“你很喜欢吃这个?”

“是啊,”盗跖也笑起来,“其实我就是喜欢吃这些小玩意。”

“等你们回来,良一定设宴款待。”

盗跖不动声色地扫了旁边那一碟山莓一眼,垂眸想了一会儿,然后才问:“所以另外一个跟我一起的人是……?”

话音刚落,一枚羽翎便冲着盗跖的面门刺来。

盗跖正捏着一颗山莓,见状便把它丢了出去,退身闪过那枚羽翎时,正好又接住下落的山莓。

好了,这下是谁,不言而喻。

“我能……换人么……”

盗跖看着从外头施施然走进来的白凤,略有些牙疼地说。

张良叹息道:“见两位之前,我已经向卫庄和墨家众人交代过了。”

盗跖僵硬地扭过脖子,心想,子房啊你不知道我跟这货的过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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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高山之上,看云蒸霞蔚,万峰寂寥。

“也许身处牢笼中,在她身上,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是来告别的。”

“你要走?”

“是你要走了。”

“所以这盏明灯下的她们,对你来说都一样,对吗?”

“这是第一次。”

“哦。”

“也是最后一次。”

他在隰谷之下,看静影沉璧,百花无声。

“我不知道你的选择。”

“你觉得自己没有选择?”

“很多人把这里称为金丝笼。”

“你可以选择继续待在里面,也可以选择离开。”

“如果我告诉你,我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呢?”

他在灯影幢幢中问——为什么?

“对有些人来说,他的命运,就是一座牢笼,只要活着,无论身处何方,都始终无法脱离。”

“我很难相信,一个会奏出空山鸟语如此乐曲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也许,你没有认真听。”

“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只有一种牢笼,那就是在你心里那座。”

为什么——回应他的是吞天沃日的斑斓之光、陆离之影。

“空山鸟语真正想说的是,无论命运把我带向何方……”

那个女子抬起眼眸,姣冶而清丽,如花亦如雾。

——“我的心,却永远是自由的。”

“你被魇住了。”

白凤醒过来,看到赤练坐在旁边,美艳的女子没有作弄神态,脸色显出几分凝重。

“这情况多久了?”等了半天,见白凤不答,赤练无奈地转头看窗外,“你曾经长伤久病,体内的余毒无法尽清,留这种心结在后患无穷——你莫是还放不下……”

“你来干什么?”

被打断了,女子倒也没生气,“有任务。”

白凤盯着房顶,用鼻音应了一声。

赤练交代了一些基本的情况,走之前嘱咐:“待会儿记得去见张先生一面,他会告诉你和盗跖具体的计划。”

“你有什么能定神的东西吗?”

赤练扶着门框回过身,看了白凤一会儿,最终还是从腰间解下一个玉瓶,放在窗户旁的几案上。

“这是碧蛇胆,”她解释道,“压制你这会儿的内毒是没什么问题,但药性强横,不是长远之计。”

赤练看出了白凤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抢先又补充道:“你要折腾我也不便干涉,不过你可得记得七日之内不可摄入升浮之物,这碧蛇胆药理太复杂了。”

张良安排盗跖混在许峒监督修理城墙的役人里面。时值天气炎热,役人对许峒行事严苛多有不满,冲突无可避免。等到暴动的役人被关押进东海阁的地牢内,盗跖便可通过谍刺向白凤传递阁中的情况,待白凤将玉印收回,再去接应盗跖,两人便可撤回。

白凤那只大白鸟太惹眼,自然是不能用的,不过比起千机楼噬牙狱,这次的事实在算不上个事。

只是……

“为什么是我当役人?”盗跖看向白凤。白凤挑眉看过来,回到:“因为你看起来更像。”

张良讪笑着解释道:“因为小跖你强识善记,东海阁虽不比千机楼,但内部的情况也颇为复杂。”

“这么说,”盗跖抱胸,看向白凤,“你得承认你没有我会记东西喽。”

其实盗跖倒不是争强好胜,就是那股子调侃劲儿上来了,看白凤冷着脸就在旁边坐着,实在是忍不住。

结果白凤飘然一笑,不为所动。

“你就是再会记,也跑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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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连张良也没想到,另一枚藏书阁玉印,也在东海阁内。而且巧的是,正好被准备撤退的盗跖和白凤撞上了。

盗跖觉得有些棘手了,因为计划和现况都没有给他们留再取一枚玉印的余地。

“走。”

“不。”

白凤登时露出一幅极欲殴打盗跖的表情。

盗跖缩了缩,觉得白凤这人脾气实在太差了,不禁对流沙的人平时是怎么相处的,产生深刻的疑问。

“另一枚就在这儿。”

“你没听到她派人去宝阁了吗?不出一刻他们就会知道东西丢了,这么短的时间,只够我们带着这枚走。”

“唉,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白凤冷笑,“你命还在我这儿呢。”

盗跖气不打一处来,这都什么陈年旧事了白凤还翻出来挤兑他。两人拉拉扯扯你一句我一句僵持了半天。这时有人察觉这边的动静了,呵斥着就要来探情况。

盗跖抬头,白凤琉璃般的眸子静如止水,就好像在无声地催促他。

盗跖等了一会儿,他没看懂。于是他冲白凤道:“你都说了我跑不过你了啊。”然后集毕生脚速——把白凤踹了出去!

估计那一下白凤主要是没料到。

盗跖借白凤吸引火力之际,迅速向下转移。

希望到时候白凤不会打死他。盗跖一边跑,一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地想。

盗跖蹲在石梁上,看到第三层的人果然也被惊动了。

放着另一枚玉印的房间,只出来了之前那个女人和部分侍从。想来对方是认为玉印留在原地更安全,并没有派人转移。

待对方走后,盗跖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周围的守备情况,拾起了一颗石子,朝屋内打去。

就趁众人匆匆开门查探的一瞬间,他恍如一道风般闪了进去。

方才他在上一层看的时候,已经记住了房间的构造。进门不到五步就有一块能够落脚的石梁,再是往前就能避入盲区。

他能够做到的。

侍卫在房间里搜索无果,只得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屋外。

白凤那边肯定也没什么问题,到时候他们按原计划在逃到东南方五里外的桑林,事情就解决了。

希望是解决了……

盗跖干脆利落地把另一枚玉印弄到了手,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这小贼动作倒是不错。”

然而还没等盗跖一口气叹完,他就发现四面八方飞来黑压压的锁链。

真是黑压压的……生怕拴不住他就不能砸死他了。

他跳转回地面,但还是被锁链钳制住了。视线中出现一双白得不染纤尘的靴子,盗跖抬头,看到那绿衣女祝婉然笑着。

她声音脆生生的,要不是这个处境,盗跖还觉得怪好听的。女祝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平静里带着几分悠然,从他怀里取走玉印。

“不过下盘不够稳,速度也不够快——你要这玉印做什么?你,是谁派来的?”

盗跖一点都不急,反而慢悠悠地抬起头,平静地看了女祝一眼。

女祝心弦一动,眼神闪烁了一下。

可下一秒她就看到眼前的人挣扎着嚷嚷起来,“我看到了,这个东西能换很多钱吧。”

旁边有人匆匆忙忙凑上来,解释道:“他是那些暴动的役人,刚才下面一层传来消息,那些人不知道怎么,都从牢里跑出来了,现在侍卫正在重新抓捕呢。”

女祝看向那个说话的人,压下心里一闪而过的疑问,挑眉道:“看守怎么如此疏忽?不要以为只是役人就掉以轻心,吩咐下去,一定要把他们都抓回来。”

“喂喂,”盗跖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反正我听别人说,被许峒抓起来也没有活路了!我不怕!”

女祝又扫了眼坐在地上的盗跖,眼中的小贼愤愤不平又自暴自弃,灰头土脸的,她心头的异样翻涌了一阵,又沉了下去。

“把这人押回去——单独关着。”

盗跖觉得脖子上的木枷简直有千斤重。

日头西移,地牢通光口的光柱也随之倾斜。

一阵锁链摩擦的脆响将他吵醒,他看到牢房的门被打开了,绿衣女祝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火光将她的眼眸照得清亮。

盗跖长吸一口气,摆出戒备的姿势。

“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女祝站在门边,一边示意外头的守卫退远点,一边问盗跖。

盗跖口气不善地回道:“有什么直说,要杀要剐利落点。”

女祝抿起嘴角,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小兄弟身手不凡,放在那群役人里,是委屈了。”

盗跖心里也觉得挺有意思的。他清楚得很,这人不是来招安的,就是来试探的,可惜他既不是真正的役人,也不是买通守卫的主谋。

“哼。”盗跖撇过头,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想你懂我的意思,”女祝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逃狱是死罪,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为什么是我?”

女祝一顿。

“你不是看不上我的身手么?”盗跖抬眼,看着她的背影。

女祝转过半个身子,她的侧面在火光下显得莫名柔和,连着语气似乎也变得犹豫而慨然,“你身上,有我很熟悉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我觉得你跟我是同类吧,对了,”她望了过来,平静地说,“我叫绿鸫,鸫鸟的那个鸫。”

盗跖看着女祝离去,他忽然就想起白凤认出她的场景。

正思考着,周围的侍卫忽然都倒了下去。

白凤从外头闪了进来,劈开门锁,示意他离开。

盗跖着实被震惊了。白凤这速度太快了。他以为中途怎么着还得经过谍刺,再交流交流筹划筹划。

“那女人很聪明,肯定不会信你,我们现在上去再偷一次玉印。”

盗跖点点头,然后随口问道:“她是谁呀?感觉你们以前也不像是仇人。”

白凤一言不发,然后突然低下头,盯着盗跖问:“你是不是忘了在仓库的事?”

盗跖一愣,白凤见状眯了眯眼,转身从旁边烧得正旺的炉子里抽出铁烙,对着盗跖一通戳。盗跖心里一惊,白凤这太狠了。他还没来得及解开脖子上的木枷呢,顶着沉重的负担艰难地逃避被烫的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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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是她?”

那时候他们在地宫二层的仓库里,白凤突然皱眉。

盗跖一头雾水,白凤双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改口道:“你如果非要拿另外一枚玉印,我现在必须得先把这枚放回去。”

这种神情在白凤脸上实在太罕见了,盗跖心里一滞,但想说的话还是说得很快:“那不如我也同时去偷那一枚玉印,还能让他们减轻戒心。”

白凤一顿,然后转过头,幽幽地看着盗跖。

盗跖被看得有一点心虚,虚张声势地耸了耸肩,笑道:“老方法嘛。”

卫兵察觉到这边的异况,打着灯就要照过来了。

“那这些人怎么办?”

白凤不以为意带着不耐烦,“你觉得我解决不了?”

其实让白凤一个人解决那个卫兵,还不能走露风声,盗跖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于是他恭维道:“你都说了我跑不过你了啊。”

说来也奇怪,他们是头一回合作,颇为复杂的声东击西之计,他们两人却完全不需要交代一句,心领神会。

只是,盗跖看着白凤,愣愣地想——你怎么还不动手,你不动手,我怎么动身啊?

于是脑子卡了壳,抬起脚就冲白凤后腰踢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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