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偷渡者(1 / 1)
金掌柜哆哆嗦嗦地跪在三宝大殿中,一双黄鼠狼似的眼睛不安地转来转去。
纵然双掌合十,纵然嘴里也咕咕哝哝念着虔诚的佛号,然而那额头上布满的冷汗,还是滚豆子似的源源不绝地淌下尖尖的下巴。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个苍白的游魂似的飘出了庙门,隐约只见面前有道白色人影晃了一下,也无法多想,浑浑噩噩地直向山下飘荡而去。
倘若此时的金掌柜还是彼时的金掌柜,必能用他那尖尖的眼珠子一眼扫到这荒诞的一幕:圆滚滚的像个小水桶的小和尚,正两手各抓着一把素包子狼吞虎咽,将圆滚滚的包子脸撑成了巨无霸包子脸。而在不远处的草堆里,披着红色袈裟的方丈像只野兽一样蹲在那里,一手撕荷叶,一手撕鸡腿,大快朵颐。
唯一算得上正常的那个年轻的和尚,固然也面相清秀得不大正常,还是正常地稽了个首。
神色恍惚得不大正常的金掌柜毫无反应,在和尚的视线中,如一阵轻烟,从眼前飘过,飘下了山巅,化入了飘渺的山岚。山岚淡淡,和尚的面色也是淡淡:“永昌镇的金施主,近日常来?”
大音终于吞下了第六个包子:“嗯!”又抓起第七个包子,张开血盆大口,作势要吞:“那个金施主古怪得很,每次都捐好多香油钱,每次都脸色苍白的样子,那人八成是有病,咕莫米妮呜哇嗯……”第八个包子也塞进嘴里了。
当金掌柜还在山道上漂浮着时,田二已经关了瑞康堂的门,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鬼,在稀稀落落的大街上瞎转悠。
他怀里揣着的那瓶金创药,像把发烫的匕首,直往他胸膛上戳。转悠来转悠去,脑子里都飘着“家里有个汪洋大盗”“我家里有个汪洋大盗”“我家里真的有个汪洋大盗”的字眼。心一狠,脚一蹬,田二暗暗咬牙:不如上报衙门算了!得来的赏金还能给娘做几件新鲜衣裳!
一念至此,田二的双腿又软成了面条。耳边环绕来环绕去的都是“先宰了你娘”“先宰了你娘”“先宰了你娘”……在他脑中空谷传响,在他心里哀转久绝。
田二立在天色灰暗的大街上,天阴阴,人寂寂。他感到一份遗世独立的寂寞与凄楚。
天变得更阴了。岁寒大街上的铁半仙正要收摊,一个人影忽的晃到他摊子前,他看也不看地摆摆手:“今个儿收摊了,赶明儿吧赶明儿吧……”
一张信封忽然伸到他眼皮子底下,上书:田大亲启。
铁半仙终于抬头看了看来人,一怔:“田二?”又眯眼看看那封信:“你这是……给你哥的信?”
田二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白着一张脸,快要哭了的样子。
铁半仙顿时很懂似的,高深莫测地捋捋那几根假胡子,点头感叹:“毕竟是亲兄弟,冷了这几年,是该和好了。好事,好事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当年,田大全然不顾哭哭啼啼的亲娘,收拾细软离家出走,年轻气盛的田二操着一把杀猪刀跑到正门大街,两兄弟谁也不让一步,双目也一致地赤红。那情景过了多少年,铁半仙至今仍津津乐道。
田二心里清楚,此番却不是为了什么一家团圆共聚天伦之乐。实在是当外敌进犯时,内部就该统一战线。无论之前吵也好打也好,此时此刻,还是自己的亲兄弟最靠得住。
田二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胆战心惊地站在算命摊子前时,他家里那个凶犯正坐在不远处的茶楼上,一边喝茶,一边看小蚂蚁暗度陈仓。
中原的人就是阴险狡诈啊,他想,不惜冒险也要孤注一掷。
不过,还挺好笑的。
当猫在逗弄老鼠的时候,也意味着这只猫还并不那么饥饿。
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慢悠悠地转动着眼前的茶杯,看着那缕淡淡的雾在他面前上升、飘摇,原本系在耳上的银环在另一只手里,被极其灵活地转动,像个螺旋一样。
田二更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将最后的希望放在遥远的苏州时,清水城的渡口边,正有人背着收拾好的细软,瑟缩着双手,在徘徊,在犹豫。
青青碧波映照这田大纠结的脸。他看向那水里,一会儿是他那个娘亲慈祥的面孔和弟弟委屈的样子,一会儿又是苏掌柜滚圆得像个大皮球的身影。
在渡口停泊的几户船家向他招手:“小哥儿,上来吧!再不上来,船就开啦!”
田大想了想,脚刚要往前迈,忽然达达的马蹄,惊了唱晚的渔舟,搅起了滩头的白鹭。
在南北迁徙的大雁之下,圆滚得像个大皮球的苏掌柜出现在夕阳的光线里,那满脸的油和汗,再加上那慌乱、委屈的表情,使他看起来愈发可笑。他□□的那匹老马,没饿死在马槽,却快要累死在渡口。
苏掌柜费力地迈过一条腿,犹如翻过一座山,田大站在那里想:这么胖,是怎么上马骑马的?
苏掌柜极其滑稽地从马背上溜了下来,忙不迭地拿袖子擦汗,嘴里喷出呼哧呼哧的气息:“田大,别走别走……”
那么胖的一个人,哭起来更是难看:“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我怎么放心把望福楼交给那帮狗崽子啊!出了什么差错,那金龙……那帮人有刀啊!那帮人怎么会放过我啊田大……”
田大有些心酸:“别哭了掌柜的,你嚎丧的样子可难看了……”
滩头上,渡口边,在八方旅客的注视下,这一主一仆搂在一起,哭成了两个泪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