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胡秃根(1 / 1)
面锅上蒸腾的烟雾,终于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散。它像一张神秘的面纱,笼罩在其中的那缕幽魂终于,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面纱之下,常出极端。要么面纱轻飘飘一落,月出云端,惊艳四方;要么,就是笼罩在其中的幽魂直白地显示了它的实质:妖魔鬼怪,狰狞面目。
而事实上,极端的往往不是情况,而是人们的猜想。面纱猜想,属于其中的经典。
现实情况往往固守中庸之道。面纱落下,眼前的既不是白狗,也不是黑狗,而是斑点狗:带着黑,带着白,还夹着一点黄。
面摊老板是个小老板。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活脱脱就是一副面条吃多了、营养不良的骨子。尖尖的小脸上白里带黄,眼睛下两抹突兀显眼的黑眼圈,就像被人故意抹上去的黑炭痕迹。
尤其是面摊小老板的那双眼睛,似乎是很久没睡过觉的样子。半睁半闭,再加上斜斜地歪着脑袋瓜子的动作,细看是在犯困,远看就像在传达着某种不友善的信息:“你有病?”
在黑衣煞神面前都丝毫不惧的万金宝老大,对着这么一张没睡醒的面瘫脸,居然心里“咯噔”了一下。
心腹甲冷艳地凑到他耳边:“此人就是陈老根面摊的第三代传人,蓝板根的徒弟,胡秃根。”
在听到蓝板根的名字时,万金宝的心就不是“咯噔”一下那么简单了,而是“扑通扑通”在狂跳。
他的脑子简直炸成了一堆麻花,往事纠结地浮现:想当年,福禄街还没有这么热闹,福禄街也还没有螃蟹帮,他不过是一个饿了三天三夜、水米不曾沾牙的小混混。
想当年,他盲目地双脚虚浮地飘在街上,随时都可能直接飘向西方极乐世界。但远远地,飘来了一阵香味,那香味窜进了他的鼻孔,就像在他鼻子上穿了一条勾人的无形的线。他感到,自己就像一缕野鬼孤魂,闻到了寺庙里点的香,被幽幽地勾了去。于是他也一路飘然而去。
想当年,他鼓起勇气,吃了一顿霸王餐。那个人居然神经兮兮地捧着一把鸡蛋面出来,还说要教训他。
想当年,他不屑地笑:你有病!你以为生面跟皮鞭一样硬?想教训我,来呀来呀来呀……
那人居然抄起鸡蛋面,一路把他从街头打到街尾,将他抽得皮开肉绽,一边追还一边奚落他:“谁说面条就是软的了?偏要把面条做成皮鞭!你有本事吃霸王餐!你有本事就别躲!”
想当年,那人疯疯癫癫地端着一碗面出来,还说“给你吃顿好的”。等他吃完了,连嘴巴都抹干净了,那人一脸的变态摸样:“啊,这个就是用上次抽你用的鸡蛋面做的,这里边有股天然的腥味儿……”吓得他呕出了大前天的饭,大骂“疯子”……
想当年,那人还阴森森地威逼自己:“你给我说!说这面好吃!”
……简直是噩梦。
一念至此,万金宝脑门上的汗都快要滴下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狞笑得很勉强,像只明明心里犯憷却又极力维持尊严的野兽。
场面正陷入一种诡异的胶着,忽然众螃蟹里翻滚了一阵,像是突然冲进了一只横冲直撞的耗子。那“耗子”猛地从螃蟹群中冲出来,几乎直接扑到地上,堪堪刹住了脚,就扯着嗓子鬼哭狼嚎:“不好啦!二当家的就要薨啦——”
众人都被这只小耗子惊了一惊,无赖乙更是大跨两步、揪住这无名耗子的领子,双眼通红地吼:“你说什么!二当家的怎么啦!”
无名耗子继续嚎丧:“二当家的奄奄一息,就快要不行啦!临死前拉着我手,让我给他找个大师念经超度哇……”
忠心耿耿的无赖乙一把丢开无名耗子,无组织无纪律地拔腿就往包围圈外冲去。
望着那无组织无纪律的身影,万金宝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转念一想,倒是天赐好下的台阶!他转过脸悻悻然道:“今日就且放过你!”
临走前仍不忘发狠:“若我们二当家的果真有半点闪失,必要将你挫骨扬灰!”
众螃蟹哗啦哗啦,如潮水般散去。黑衣煞神仿若站在潮汐褪去的海边,衣袂决然。
他的手慢慢从那把紫金大黑刀上落下来,对着面摊上那位又开始埋头做面的胡秃根,冷冷地说了句:“多谢。”
胡秃根似乎只是低着头随随便便地“嗯”了一声,黑衣煞神似乎完全不管他有没有听到,继续走他的路。
此时的方轻盈,已经全然无法注意那两个沉默的神人,她的眼珠子几乎要哐当落到地上。
螃蟹帮手下众多,万金宝当然不可能记得一个无名小耗子。当时场面那么混乱,也未必有人记得辨别那人的真伪。可对于刚刚见过那人一面、刚刚听过那人声音的方轻盈来说,自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路、人、甲!
就在她眼珠子哐当落地的时候,头顶上又传来熟悉的声音。鬼一样出现的路人甲,正在窗边托着腮帮子:“原来如此,高手之间,都用千里传音大法的么……”
方轻盈大吼:“你到底是谁啊!”
路人甲低下头,笑眯眯的:“做什么一惊一乍的。我是卖土豆的老大爷收养的,那陈老根蓝板根胡秃根我也认识,至于那个无名小耗子么……嗯,他是我孪生弟弟,外号千面郎君!”
方轻盈眼白朝上地瞪着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千面郎君,你以为你是说书的还是唱戏的!”
路人甲的眉毛忽然弯弯曲曲地卷起来:“咦?你是怎么知道的……被你知道了,我就得走了。”手一伸,窗一关。悄无声息。
疯了疯了疯了疯了全都疯了……这狗娘养的是什么鬼地方!
方轻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这地方疯子忒多了”的事实。她默默地坐下来,拿出了女侠的气概,瞅着那个小老板,镇定道:“你为什么帮那人?以那人的武功,那帮乌合之众,哪儿会是他的对手? ”
小老板好像困极了,梦游似的,驼着背垂着头晃悠到桌前收拾碗筷:“他要是出手,我的摊子会被砸烂。”
方轻盈便默默地拿起杯子喝茶。谁知小老板收拾着收拾着,忽然抬头梦游似的看着方轻盈,那半睁半闭的眼睛好像在问:你有病?
但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我要收摊了。”
收摊?收摊怎的?
小老板看起来好像没睡醒,嘴里却算得飞快:“一碗面十两银子,你吃了十二碗,共一百二十两。再加上你用我的筷子去戳苍蝇,那筷子是专门做的象牙筷子,要赔一百两。你还摔了我的凳子,砸伤了我的客人,赔二百两。谢谢,一共是四百二十两。”
方轻盈“噗”的一声在小老板眼前喷出一道弧形的喷泉,破口大骂:“胡扯!老娘走遍天下,一碗面、一碗面要十两!抢钱呢吧你……”
小老板任她唾沫横飞地怒骂了半天,面不改色,面无表情:“因为这是我的面摊,一碗面就算一百两又怎的?”
方轻盈大掌一拍,拍案而起,啪的一声站起来:“你这是黑店!”
话音刚落,那张饱受创伤的木桌就在他俩之间,吱呀惨呼一声,瓦解成纷纷碎片,掀起一阵尘埃。小老板在这片尘埃里目色朦胧地瞧着她:“谢谢,五百二十两。”
方轻盈直着脖子:“老娘没钱!”
胡秃根面上无表情,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里却能射出几道寒针:
“你该不会……想吃霸王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