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螃蟹帮(1 / 1)
这一天,活了二十几年的方轻盈,头一次尝到了天下第一面的滋味,也头一次尝到了“长相思,摧心肝”的滋味。
诗上说,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方轻盈没读过诗,却在看见那人的一眼中,心已经千回百转,走过四季轮回,经历春夏秋冬,轻易地就过了千百年。尚未分离,已开始思念。
也许,这是一见钟情,也许,这是一眼定终生。
这一天,谁也不知道惊喜与意外,哪个会先来临。
这一天,是臭名昭著的螃蟹帮上街收保护费的日子。
关于保护费这一帮派重要进项,其中门门道道,各有讲究。各帮各派收保护费的日子也各不相同。有的要沐浴点香,拜关公,请巫祝,最后用掷骰子的方式来定日子,从此按时按量地收,手续相对规范;有的要经过帮派分舵头目投票、长老商议方能确定;有的是按帮派流水账开支来决定,可进可退,方式灵活。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螃蟹帮收保护费的方式一向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谜:因为,它很任性。
想收就收,不想收就不收。
想收的时候,成群结队,突然袭击,狮子大开口。往往是练得一身好脚力的贩子们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众螃蟹狠狠地撬走了牙缝里的钱;不想收的时候,毫无动静,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都不扰民,静悄悄的像是人间蒸发,直到他们再次出现,才将百姓的血泪记忆唤醒。
坊间关于螃蟹帮被金龙帮吞并的传闻,每每在螃蟹帮收费淡季甚嚣尘上,但每到街坊邻居们都信以为真,几乎要烧香拜佛、涕泪横流之时,螃蟹帮便用他们的亲身出现以及令人发指的收费,力破谣言。
一来二去,竟成了大家都在等待螃蟹帮下一次的出现。非得等它收了钱,才能相信:起码有好长一段时间,可以好好做生意了。悬着的心,反而变得轻松。
螃蟹帮的老大,算是个聪明人。
收与不收,仿佛只是一时冲动的选择。然而,无论收还是不收,螃蟹帮就在那里,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无人能撼动这盘踞已久的地头蛇。永昌镇的衙门内外,更无一人敢动这棘手的毒瘤。
当一双花里胡哨的靴子踏上青石板路时,街尾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嚎。并且,这哀嚎大有经久不衰之势。
笼子里的鸡扑棱着翅膀窜上半空,鸡毛漫天飞舞。菜叶子撒得遍地都是,柿子果子豆子都洋洋洒洒地涂了整条街。狗在叫,猫在跳,猪还在任人宰割。吵闹声、争执声、拉扯声、哭声、喊声、笑声、打骂声……混在一起,乱哄哄,震山响。
这搭戏台似的动静终于拉回了沉浸在圣洁光芒中的面摊众人。
不少人回头看了看,要么缩回脖子,要么埋头吃面。方轻盈还拖着腮帮子,流着哈喇子,目光朦胧地望着前方。
她处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境界。
直到,一片鸡毛飘进方轻盈的碗里,一片菜叶洒在方轻盈脑门上。
方轻盈梦幻泡泡似的心情,终于,被彻底,破坏掉了。
她黑着脸,布满杀气的眼神,直射后街。
街尾嘈杂不断,争执不歇。从那堆乱哄哄的人群里冒出了几个格外扎眼的身影。一瞬间,行走江湖眼观六路的方轻盈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几个人的穿着五颜六色花红柳绿,走路不是形同螃蟹的横行霸道,而是格外风骚的左摇右晃。那堆风骚的人簇拥着一个最最风骚的头目,一路七彩祥云似的闪来闪去。
一众尖嘴猴腮的小混混,像看花斗狗的纨绔子弟一般招摇过街。
如果说,街头正清风拂面,花草空灵,街尾就是浓烟滚滚,乌烟瘴气。
方轻盈看得一阵反胃,转头就要去拔刀。隔壁一个老大爷吓得一个哆嗦:“姑娘,可使不得呀!”
方轻盈瞪着一对牛眼:“有什么使不得的!老娘从来见不得这些混账东西,在我眼皮子底下欺男霸女!老娘一刀子送他们去阎罗殿!”
老大爷干枯得像老人参,老人参急得使劲儿眨眼:“姑娘有所不知,那几个人,可都是螃蟹帮的!这螃蟹帮,为祸乡里,臭名昭著,可就连镇上的衙门都拿它没办法哩!螃蟹帮的老大万金宝,那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惹了他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俗话说,两假相逢,必有一真。一正一邪,也注定要猜出别样的火花。
当方轻盈还在听老大爷啰嗦螃蟹帮前几天是怎样抢走了自己那两筐挑好不容易到市面上、尚未卖出的土豆时,花花绿绿的混混们左摇右晃,却在面摊上与一身素白的和尚来了个正面相逢。
几只山鸡绕着一只野孔雀,堵上了清风中翩然盛开的白莲花。
野孔雀似被蛊惑,正要开屏。
无赖甲一把按下头目正要掏出银子、化缘布施的手,狞笑道:“大哥,这和尚的钵里可有不少银子啊!这化缘,也是咱们地盘上化的呀!”
野孔雀施施然收回手,贼似的眼在他身上留恋了一圈,贼兮兮地笑:“以前倒是没见过你……也罢,既是新来的,交了一半,今后在这福禄街,和尚你想化多少,就化多少!横竖有我螃蟹帮给你做保!”
这厢,野孔雀倒是胸膛拍得响当当。那厢,方轻盈咬牙切齿:这分明是欺负人家手无缚鸡之力,想抢和尚好不容易化来的钱!
和尚的脸,眉目如画,嘴角极浅极浅的笑就像画上笔墨不经意的一勾:“出家人化缘,本就为结缘。今日如能以钱财与施主结一段善缘,实属幸事……”
野孔雀在风中听得飘飘然,听到“结一段善缘”更是怦然心动,两眼放光:“有缘、有缘!”那油腻腻的表情,瞬间燃起了方轻盈的满身怒火。
“可惜此时,却是……”和尚浅浅地微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