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咚咚咚(1 / 1)
一片寂静中,这“咚咚”声体现着一种非凡的职业操守。
方轻盈的手慢慢地放下来,眉头慢慢地皱起来,脸慢慢地变黑,心底也慢慢地袭上一种紧张。
众人眼见食神没有继续张开血盆大口,都心中暗自纳闷。他们不约而同地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抿着面汤,彼此间暗送市井上的秋波:莫不是这厮吃撑了,正忙着消食?
方轻盈当然没有吃撑。其实,就算再吃个十来碗,也未见得能有甚事。
在荒野丛林中,即使是正在觅食的母狮,也能敏锐地嗅见附近的孤狼的气息。
高手过招,于生死之间,往往都需要在艰难的环境下磨练出来的接近动物的本能:对危险的警觉。
陈老根的第三代传人,正入神地剁着面。似乎就算是山无陵天地合,他都不肯与这面条绝。
隔着那层香喷喷的烟雾,只能看到那人的衣裳灰扑扑的,头上顶着的好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乱麻。麦秆似的小身板,弱不禁风,就像是从哪个饥荒灾害中逃出来的难民。他躲在那层缭绕的雾气后头,活像一缕幽魂。
这缕幽魂孜孜不倦地剁面。咚咚咚。咚咚咚。
非常有节奏感。
这节奏感强烈到不可思议。
因为它太快了。
方轻盈默默地摸上桌面上那把不起眼却卖相豪迈的大刀。周遭的食客眼见她这个动作,还叼着面条的嘴里顿时发出一声惊慌的呜咽。
方轻盈的紧张凝聚在她渐渐握紧的手中。老百姓的紧张却一点也不含蓄,两股战战,额头冒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小的面摊里,发散的脑洞中,似乎正有人在弹奏着一曲《十面埋伏》。
此时此刻,方轻盈与众路人身居一地,却情发两心。方轻盈紧张地想:这个人难道是来杀我的?而众人则恐惧地想:这个食神难道要大开杀戒?难道我们都要被筷子穿成烧烤!
空气快要凝滞,紧绷的弦下一秒就要断裂——
咚、咚、咚。
远远的,一阵似有若无的敲木鱼的敲击声,破空而来。
“咚咚咚”与“咚、咚、咚”有的只是节奏上的差距。一快一慢,一急一缓,滴滴答答,交织成网,相映成趣。
在座有高雅者,只觉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正在戏楼上听一段小曲儿;平民百姓者,恍然间竟以为外头在下雨,脱口而出:“衣服尚未收!”;思绪万千者,只觉《十面埋伏》弹着弹着弹歪了,变成了喜庆轻松的《春江花月夜》。
谁能想到,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竟然会被木鱼声敲断?
一时间,手也松了,气也喘了。茫然的茫然,愕然的愕然。
正面面相觑间,那神秘的敲木鱼声,却从前头的街道远远传来,渐渐靠近,渐渐清晰。食客们都浑然忘却方才的“生命之忧”,伸长了脖子,眯直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透视前面游鱼般的人群,然后准确地揪出那一个来。
白鹭飞过了天空,清风拂过了湖面。
街头纷纷涌现出阵阵的惊叹。挎着菜篮子的姑娘们都三两成群地回望,不修边幅的年轻小伙都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大爷们在捋胡,大婶们指指点点。楼上哪家姑娘的珠帘,正被纤纤细手招起一角。
所有人的步调,都在某一个瞬间,神奇地变慢了。街头上的时空,与面摊里的时空,明显是不同的。
当最后两个碍眼的身影从中间散开时,面摊上伸长脖子的人都瞪圆了眼,嘴里还叼着几条面的人连面条从嘴角滑下来犹不自知,不少人手里的筷子“哐当”一声从手里掉下来。
素白的僧袍,褐色的袈裟。玉雕成的掌托着木鱼,朱漆染的唇吟诵佛号。
市井中的烟尘是如此肮脏。
唯有他出现的刹那,如梦如幻。恍若佛祖在世,一切都得到了净化,世人都得到了救赎。
在方轻盈眼中,福禄街不存在了,面摊不存在了,眼前的那把刀不存在了,那恼人的“咚咚咚”声也不存在了,唯有那人红尘世外的素白身影,像雨后远山上升起的烟,如此飘渺。那人念的是她听不懂的佛号,但她知道那是一种定身法,将她钉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那更像是一种爱情的魔咒,当她那颗强而有力的心脏跳动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