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隅中·花芽(1 / 1)
白锦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儿,可这玄帝要看昙花一现,甚至硬生生托付了她,却连自己都种不成,她一介愚钝乞儿又怎么侍弄得了这般折腾人的花种,若是全然养死了这玄帝心心念念记挂了十年的昙花……只怕从今以后,她的性命便要吊在这还未现形的花蕾之上,一个不好,便是花亡人亡。
早便是有些觉悟,可现下被自己直戳戳地想来,白锦竟然觉得分外落寞。她偏头看看那玄帝,他的面上,竟也多了些许她看不透的苦涩轻嘲。
多年之后白锦回想到这一晚,那已是浔江的隆冬,那儿的隆冬只像是干枯的碎纸片,不下雨也不下雪,深吸上一口空气都能让人呛出泪来,而那时她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回想到那时玄綦面上的神色,才终于明晰了当年她看不透的,原来玄綦从那时开始,早知不妙……
只可惜,她在那时还看不懂,还参不透。
可是就算看懂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吧……白锦望望窗外泛着赭色的乌桕叶,在心底摇了摇头……
玄綦本来话就是少的,现下方泡过极寒之水,话便更似被冻在了肚子里一般,出了暖房之后料白锦今日已经睡饱了,便取了厚厚一摞关于养花的书籍给她,送到门前就径自回去了。
白锦也是听话的很,低着头愣愣地接了书就被关在了房内。
将那些什么《百草经》《锦绣录》一股脑扔到了炕上,白锦这才看见那儿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上了换洗的衣物,应当是她睡着的时候玄綦给她拿进来的,这才稍有些高兴起来。其实不管白锦想不想承认,方才玄綦待她的那副有意的凛然,让她有种莫名的憋屈忿忿之感。
只是这会子她站了一会儿,盯着那些干净的衣物,想到这几日跌跌撞撞灰头土脸却没有沐浴,便越发觉得浑身不舒服,想想从前两个月都不洗把脸,现在过了不到三个月,倒娇贵起来了……白锦嗤了一声,还真是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人不过都是把贱骨头。
略微烦躁地踱着步子,这山上鸡不吃米的,别说是热水了,恐怕连水都没有,更别谈洗漱沐浴。这玄帝现下又刻意要跟她疏离,她自然也不好求人,想着想着,白锦的脑海中难免浮现出那圣湖的样子来,想着既然那玄帝可以轻轻松松地下去泡,她若是打了水来,在暖炕上暖个一夜,指不定也能让她这肉身凡胎洗个澡的……
白锦一冒出这个想法来就打了个寒颤,她这不是去寻死么?用圣湖之水来沐浴,恐怕还没沾上一滴就已经冻成冰块了吧……
可也不知怎么的,她明明在强烈地克制着,可满脑子都只剩下那幽蓝色的圣湖,那冰翠的些许涟漪,泛着魅惑的色彩,荡漾之中都满是诱惑……还有那清冽的、沁凉的、像是浸了草木的山泉水一般的气味,和玄綦身上一样的气味……
那圣湖似乎是有着神异的力量,下了蛊一般让白锦鬼迷心窍地不住地想着……
白锦在石屋内焦躁地踱了好几圈,心中的那种渴望却丝毫没有减少,像是有一个慵懒的低哑的声线在她耳边不住地引诱着……白锦捏了捏掌心,终于是作出了决定,难道还能真的把她吃了不成!?
才终于是忍不住提了木桶轻手轻脚地溜出门来,这山顶一小块地儿她也差不多摸了个熟,还不至于笨得摔下悬崖来。想到那幽蓝的圣湖水,想到今日她看到的那无比旖旎又薄凉的画面,白锦不免有些兴奋。
只是她走到那圣湖的方位之时,才吐着血发现那十八盏宫灯都没有点亮,只是静静地躺在圣湖边儿的一圈上。此刻的天上云层还厚实着,只挂着零星的几粒星子,黯淡得甚至难以照进人的眼里。
骤然失了光,这片圣湖看起来便只是朦胧之中悬着的模糊的光影,像浓郁的一大团墨汁,滴在洗笔的墨池之中,难以辨清你我。就连那惊艳的蓝色光晕,也全然被糊在夜色下,密不透风地沉着。无声、无光。
四周的压抑都是毫无分别的,一头撞进去便再也找不着方向,好像只有那个人,才是唯一的光源,唯一的方向。
白锦顷刻间就被这样的阵仗唬住,胸口提着的一口气骤然就被放了大半,蔫儿着搭在肩膀上。紧了紧手上的木桶,白锦颤着脚想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黑了些,冷了些,这种鬼地方,恐怕就连鬼也不稀罕来吧……再不济,那玄帝不还神通广大的么……
耳畔似又响起了那道嗓音,邪恶而又魅惑……
便不再迟疑,试探着走近那圣湖,每走一步,便慢慢地浑身发起寒来,却又好像没有,好像只是知觉出了什么差错,那湖水死寂地伏在那儿,无动于衷。白锦没有冷得打哆嗦,却觉得连骨头缝儿都漏了一般,一点一点地爬进寒意,那空气在浅浅流入肺部之后,才开始一点一点发寒,结了冰一般冻住了……
微微摇了摇头,这池水是她现在唯一能找得到的没结冰的水了,现在这莫名压抑的寒意,既然还没把她冻到僵硬难行,那定只是错觉。
白锦在圣湖边屈膝跪下,微俯着身子,用手指勾着木桶,试探着把木桶往下沉,毫不费力地,便有水缓缓地往木桶内流去,那水色在这样的流动之下,才微微泛出些妖异的蓝来,像是不反光的猫眼。
白锦这才定了定心神,此刻这般靠近这圣湖,似乎可以闻到一股清雅危寒的香气,可若说是香气,又并不尽然,只是一种摸不着辨不明的奇异感觉,在呼吸之间传达到脑海里,一半是失了知觉,一半却清醒得可怕,静静漂浮着,微微律动着,像水草一般,斜着眸光盯上了她……
只觉得手中的木桶陡然一沉,仿佛灌进来的不再是水,而是一股巨大的莫名的引力,像不顾一切肆虐生长的淬了毒的藤蔓一般,要从木桶低端一直攀向她的指尖,再从指尖把她包裹起来,包成暗蓝色的茧,连带着向湖底拉去。
四周依旧是很静的,在这样极致的静谧之下,连心脏都不敢大声跳动,想要悄悄地,悄悄地减缓步伐,悄悄地安分下来,她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般,铿锵铿锵地止息了。
白锦本来是跪在脚跟上的,跪得很稳很稳,此刻也依旧很稳很稳地似乎是凝缩到极致地缓慢地毫无阻拦地,直直滑入了那团漆墨之中。没有水花,就好像是蜂蜜倾倒入了菜籽油中一般,没有任何排斥,也没有任何抵触,轻飘飘地随着那股力量往下沉去。
甚至连恐惧都没有……
好像来到了宿命的终点,是归宿……
直到那个玄青色的人影掠来,惊扰了这一场满带蛊惑的献祭。
终于有了水声,有了朦朦亮的水花溅起,似乎是那幽蓝的猫眼破碎了。
有着霜色的水雾自湖水中升腾而上,像是被拘禁许久的幽魂,悠然甩着小脚离去,隐没在夜空里。
白锦在迅速上浮周身回暖的那一刻才想到了要吓得尖叫,要吓得扑腾,才感受到了那份剔骨取髓的死寒,才终于明白为何圣湖不会结冰,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便是天下极寒之物,却在睁眼的一刻对上那湛蓝的眸子,那糅合了夜色带了不加掩饰的幽暗怒气的眸子,咄咄地逼胁着。这下便连灌了水要咳嗽都忘记了。
白锦只觉得那染了黑焰的眸子好似是玄綦多年来头一次迸现的温度,只望上一眼都怕要被火舌舔上,席卷地烧上身来,只烧得焦黑冒烟,难辨面容,却在剖心挖腹之后发觉里头冻得坚硬。
可腰际那手臂冰冷的温度却是显然的,还有那白锦终于辨清了的,和圣湖水一个味道的气息。
似乎是第一次这么靠近,却又像是多年之后的。
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极致的灼热还是严冷,白锦只是将抓住那人衣襟的手更紧了紧,微张了嘴呼吸,大脑逐渐轻松的同时才开始想,玄綦为什么要生气?
玄綦为什么要生气?这个问题在玄綦把白锦湿淋淋地提上岸来的时候,他也想不通。他只知道在跟着她到了圣湖边,在看到她俯身跪下的动作,在看到她毫无预兆却又不出意料地跌进湖水里的时候。他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轰”一声击晕了,紧接着便是毫无缘由的愤怒。
不可理喻地在两息之内救上了她,快得连他都反应不过来,快得连他都不相信这样的愤怒是从他心里升腾而上的。可沉淀了一番之后,甚至还滤出了名曰恐惧无措的情绪。
玄綦抱着她往回走,面色阴沉得可怕,仍旧是生着气,这次却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辨不清走得快不快。只是十八盏宫灯没有一盏给那圣湖留下,全然亮得瘆人,在他们周遭漂浮着。
白锦屏着呼吸,这会子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头皮发麻的冷意,纵然玄綦的内力一直在源源不断地灌进来,可骨髓里一点点挤出来冒出来的寒意却仍旧无法驱赶而去,而是充满韧性地缠上每一寸骨骼,低头大咀大嚼地啃食。白锦只觉得胃里一阵发紧,有些恶心,可视线还是难以抗拒地移到了那人的面上。
其实依旧只是个下巴,这会子更清晰了些。昨夜是一次,今夜又是一次,她似乎在这山巅一个不留神就可以死掉,可这个人一个摆手就又可以把她救活,生生死死里头,白锦竟莫名地有了些什么情绪,小心地在他的玄青色衣袍上系上。
等玄綦带着白锦回了房,两人身上的衣物也已经干透了。在熄去了惨白的水晶灯重新看到暖融的明黄光线之后,白锦才费力地意识到现下是应该道谢的。
玄綦一边将她挂在身上,一边伸手掀开了被褥,解去了她的外衣才将她抱进被窝里头。此刻的心绪早已平复了下来,连那眸子都重归了湛蓝清明的色彩。
可还没等白锦开口,就被这离开了玄綦的内力而骤然席卷而上的刺骨寒意所侵蚀,似乎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从她体内滤出的气息竟都带了寒。
玄綦正欲起身,却意外地发现她变了面色,几乎是像死人一般的青黑,一探她颈部的温度,几乎是没有温度了。心中一下子便是一空,好像什么东西骤然陷落了一般。连忙将她再抱回到怀中,一边提息调转内力,问道:“还是冷?”连声音都有了轻微的扭曲颤动。
白锦只能闭着眼睛惨白着嘴唇点头,面色略微有所缓和。
玄綦的眉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就一直皱着了,现下只皱得更深。罪孽之体嗜寒,因而天下极寒对他来说反倒是大补,可禁忌与他阴阳相对,便畏寒之极,这圣湖之水对她来说必定就是天下剧毒之物了。虽说她落水前后的时间不超过三息,但那圣湖几乎是孕育了灵智,把她当做猎物一般,下了套要引她落下去,此刻受到的侵蚀,不可谓不深。
心下叹息一声,玄綦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合上眼眸来开始细细地为她驱除经脉骨血之中的寒气。只是在这样仔细的探查之下,他竟发现白锦身上大大小小落了不下七八处暗伤,虽说不影响平日的生活,可一旦染上什么杂病,便狠辣之极。看那些伤的势态都像是莽夫的拳脚所致,不难根治,显然是从未医治过这才烙下了病根。
玄綦的眸子再度睁开,在白锦的面容上逗留一二之后就又移了开来,此时才真正想要追问怀中女子的身世,她显然是很不一样的。明明是这般纤弱娇艳的年纪,明明不该在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伤,明明不该被找到不该被送来……
玄綦把目光长久地停在那愈发昏暗的灯烛之上,只把明暗交界的地方酿成浓浓的苦涩,白锦在他手臂上安稳地枕着,此刻寒意被烧尽,暗伤也被顺带抹去,呼吸便越发平稳下来,一圈一圈像是涌不完的心头的涟漪。
翌日
白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觉得身子骨大好,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舒泰些,只是当她的视线在一开始便落到那清亮的汪蓝之中时,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低头仔细看了看现下的处境,白锦有种自己依旧在做梦的感觉。
那玄帝依旧是冰雕一般的相貌,只是此刻将她抱在怀中,看起来难免有些衣衫不整,而他的眼角也似乎是因为睡眠不好的缘故而染了些疲惫。
白锦再看看自己,其实穿得也还是不多不少,只是衣裳因为昨晚那一番事故而变得皱巴巴的。只飞快地看了两眼,白锦便分外惶恐地意识到,玄帝这莫不是救了她一命还没完,甚至还照料她照料了一夜?那岂不是她这一小小奴才以下犯上了去?
“好些了?”白锦上方传来低低的一声问话,似乎还是不太清醒的,含糊地透着些哑,却又散发着暖洋洋的关切之意。
白锦在那一刹有瞬间的鼻子一酸的冲动,事实上只是她看不见自己罢了,不知道她真的已经红了眼睛……可其实也不过片刻就收回了那份思绪。
“嗯……”白锦眯着眼去看玄綦的下巴,一边道:“已经不碍事了……多谢你了。”只是这话一出口,当下便觉得太不够分量,觉得这样轻飘飘的“多谢”二字根本算不了任何东西,支吾两声之后又道:“玄綦,这是救命之恩,当是以命相抵。”
本来这句话在白锦从前的时候简直就是能挂在嘴皮子上当笑话来侃的,虽然她此刻也不无认真的意思,可是落到玄綦的耳中,便像是凋谢了的花瓣一样,在孕育成熟之前谢掉了的掩饰和虚托,注定该谢掉的。
莫名的都是讽刺,玄綦心里想啊,也许救她的一次两次和今后难料的三次四次……都真的只是想要她这条命啊……也许他昨晚那般做法,都真的是刻进了骨髓里的觉悟,泯灭不掉的苟且,都只是想留下她这条命——将来祭给他。
玄綦面上向来是什么都没有的,轻轻地将她抱下身来,偏头算算时辰,大抵辰时将尽了,今日本该去的早朝自然是错过了,就不必去了,垂眸想了想,玄綦问道:“昨夜你可是想沐浴?”
白锦在心里似有若无地有些异样,却因为这句话皆是烟消云散了去,慌忙不迭地点头,一边露出讨好而略带虚浮的笑。
“你就在房里歇着等我吧,圣水奇绝,又成心想害你,就怕寒毒还有遗漏,复发又是险境,这两日还是呆在我身边安全些。”玄綦讲话的吐字虽然是很清晰的,可向来没有高低顿挫,这样长的一句,也是少见。
白锦轻声应了句,将刚伸出来的脚又缩回了被窝,脚下有着暖意流转。
不多时,玄綦便先带了早膳和新的换洗衣物回来,让白锦吃着等。可白锦的早膳还没用完,已经有着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水自顾自地由内力牵引而来,在她的房内立定。桶外贴着玄綦留的字条,告诉她沐浴完毕后来书房找他。
白锦一看到热水便兴奋得不得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早膳,将手上的玉米煎饼一放,料它也不会凉掉,便脱了脏兮兮的衣裙迈入水中。
水温有些高,却并不烫,熨帖舒坦得刚刚好,白锦忍不住一声叹息,只道是死而无憾、死而无憾……
这才终于理清了到底要如何报答她主子的救命之恩,当然不是什么以命抵债,而是她主子的那个心愿,那个想看昙花一现的心愿。
白锦的视线落到被遗忘了的那几本书籍上,盘算着任重而道远的报恩之路。
等到她好容易享受完了热水澡,按着顺序去取那摞层层叠叠的厚实衣物的时候,才终于是发现了衣物之中夹着的那封信。纸张纹理细腻,墨色浓淡适宜,落款只有三个字——大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