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十·1(1 / 1)
好不容易结束了生涩的交流,今日预计的行程仍旧无法顺利进行。
“你还要磨蹭多久?”百无聊赖的唐玦临杵在门口,扭头一看,太阳升的越发高了。
“没……我没在拖时间,这不是在收拾东西吗?”背对唐玦临倒腾背篓的甘罗给吓得肩膀一跳,花了很大功夫似的回过头,脸上挂着生涩的笑,贴住墙根悄悄往里屋挪了两步。手里提的篓子不知被他翻来捡去多少次,来来回回还是那么几包东西。
“是你说要出去的。莫非你打算再也不跟外人接触了?”唐玦临吊起眉梢,很没好气地训他,甘罗吸吸鼻子,僵硬地别过脸,用听不见的声音自个跟自个嘟囔。唐玦临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话来。
他很清楚,自打上次祭典过后,甘罗心里多了许多别扭。
没有唐玦临的时候他其实没那么在意其他人的眼光,该接触的不会逃,横竖处不好的话少说几句便是。但他可能自认为这次在唐玦临面前露了怯,本来就是最在乎脸面的年纪,尽管唐玦临好意不提,然而自己心里的槛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所以祭典结束后,甘罗甭说像往常一样去寨子周围巡视,连市集也懒得去了,整日窝在吊脚楼,闲来无事就打理屋前一小块地上长得如杂草般的作物,搬出父亲留下的手札自个儿比划比划,要么就是缠着唐玦临胡闹。
唐玦临一眼就瞧出他很想念那两条陪他长大的灵蛇。可是他不敢再迈进寨子里,更不敢独自一个人与族长交涉,因而这事就搁下了。他没有跟唐玦临正经提过,仅仅偶尔习惯性地拿起骨笛,刚欲吹响时会发愣,随即意兴阑珊地把骨笛丢开,往床上一扑,余下的一天任唐玦临怎么哄都开心不起来。
他没法说出口,说他厌烦了这种被迫自闭的生活。
他不是不明白甘罗在逃避什么,如果可以的话,他随时都能带甘罗走,只要他手段足够强硬,这个年纪的孩子哪能对他提出抗议。然而无论过去还是如今,唯独在这一点上唐玦临异常执着,他必须要亲口听到甘罗对自己说愿意和他走再也不回来,才可能带甘罗离开。就好像以前还在唐门时,面对师姐的遗孤唐戚,不管他心中有多想护着那个孩子,也要唐戚自己说需要他,他才会留下来守着他。
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单向的感情有存在的必要。虽然他喜欢甘罗莽撞的天真,但这份喜欢该如何形容才恰当呢?即使结果皆大欢喜,它却掺杂了过多的试探与顾虑,历经了种种推拒和追逐,最后打开心扉的那瞬,就像野兽把自投罗网的猎物置于掌下时,油然流露出喜悦。
而现在他还不打算收网,因为最好的时机仍未来到。他不想罗列些虚无缥缈的空头承诺哄骗甘罗,决意要带甘罗走时更没抱浪漫旖旎的心思,甚至倾听甘罗甜蜜轻柔的情话时,动容之余,心中犹自煎熬。
因为这还不够,根本不够,怎么会够。
极尽美好极尽幸福算不得什么,这不代表最终能躲过分开。
要是连绝望与崩溃都不能阻止你走向我,那才是我要的终局。
眼看今天又要被甘罗找借口荒废过去,唐玦临先一步为甘罗绑上布褡裢,哄道:“别玩了,不是说要去集市卖药换些盐巴么?我可不要靠啃树皮度日。”说这话时他是真的很迫切,没油没盐没海椒的日子,唐玦临一天也不愿再过。
虽说确实是自己提出今天该去市集卖药,但甘罗还是耷拉下脸,一副分外扫兴的神情,在屋子里装出找东西的样子慢腾腾地四处翻着。唐玦临好笑地摇摇头,双臂交叠在胸前跟在他身后盯他,盯得他脊背上直冒凉气,他才勉为其难地拿起昨晚便收拾好的背篓,迟迟不背起,面露难色,小声和唐玦临打商量:“那个阿临,可不可以你帮我去呀?”
唐玦临神色不改,断然回绝:“为什么?我不认识收购的店家,且对方见到生面孔未必会理我。再者,你前天还说要养我,难道说你养我,就是差遣我做事?”
甘罗听到自己那些痴人说梦般的小心思被唐玦临没什么感情地复述了一遍,尽管对方语气并不恶劣,但怎么听都是一副嘲讽口吻。于是他立刻涨红了脸,口齿不清地反驳。唐玦临耸低肩膀,走上前摸摸他的头,少年霎时噤声,乖乖垂低脑袋,任唐玦临从自己手中接过了背篓背上。
唐玦临建议说:“你实在不想和寨子里的人碰头的话,我们从小路走吧。”
“小路?”
“你逮到我的那条路。”
两个人踏着鲜为人知的小路走进了雨林,自头顶落下的光影在步履间迅速挪移,不消片刻,他们的身影就被交叠的树木吞并。不同于唐玦临来时的雨季,曾在雨水里缓慢腐朽的枯败枝叶已化成了脚下的土壤,空气里渐渐弥漫开草木特有的淡香,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一切都在肆意滋长。
偏远苗寨不同发达城镇,入夜后就沦为死寂。终年茂密的雨林掩埋了人的踪迹,湿泞了一个雨季的泥径渐渐干涸,留下寥寥几行足迹,既无车辙,也无蹄印,显现着苗寨的落后和偏僻。像唐玦临这般,肺里都是烟火与血腥味道的人,初来乍到时或许还会惊奇于雨林里湿度浓厚的清新,可久而久之,便会觉得单调。是啊,怎么会不觉得单调呢?馥郁的花草香气也好,腥涩的泥土湿气也好,全都没有沾染到人的味道。
这里寻不到藏污纳垢的死角容他苟延残喘,也寻不到醉生梦死的人群供他藏身其中。归隐山林之类的事,他可没有考虑过,山林里能有什么,只会比纸醉金迷的城市吞噬更多秘密罢了。
走到一半时,路被钻破土壤的树根阻断,从头顶降下来倒垂的藤蔓又织出拦路的屏障,甘罗手脚并用地爬上半人高的树根,刚要拽着藤蔓滑下地时,唐玦临已经循着缝隙一个纵身跃了过来。他看得怔愣住,跪在原地,直到唐玦临抓着他两臂把人抱了下来,才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你总能跳得那么高呢?”
唐玦临一挑眉,像是预料到甘罗会关心这事般开口:“我可以教你。”
“教我跳高?”
“呵,怎样跳得更高跑得更快,乃至于很多东西,我都可以教你。”
“那你会教我用你那个,嗯,叫什么的,看起来很厉害的东西。”甘罗一边说一边抬手在半空里比划着,唐玦临竖起手指摇了摇,否决道:“千机匣不行。你有你会的东西,我只能教你怎么用你掌握的东西做成些旁人不敢想的事情。”
甘罗透亮的眼立刻黯了下去:“哦……我学不会是么?”
“嗯,倒不是。你不是一直都有练你父亲留下来的心法么?所以不能再学我这一门的精要了。”唐玦临耐心为甘罗解释着,前面的路越发不好走,他便牵住甘罗的手,侧过身子走在前头引路。
甘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顺手抽了根草茎转着圈玩,等唐玦临话音刚落便插嘴说道:“虽然听了阿爸的话练了毒经,可是阿爸不在了,这么些年我就无聊时练练,没人教我,我又不知道我练得好不好,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用。”
“有用一定是有用的。我听说哪怕普通苗寨亦不乏精通巫蛊之事的人,甚至不同的寨落有着不同的蛊。但那毕竟不是可以运用自如的武学,你学的东西很特别,等你走出这里你就会明白它特别在哪。”
“走出寨子……吗?我从来没去过外面,倒是阿爸去过很远的地方,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就牵着阿妈和我啦。唔,这么说的话我还是在外面生活过的。”
“你娘亲是汉人?”唐玦临不动声色地追问着,尽管这些事情并不难推测出来。
甘罗点点头,挽住了唐玦临的小臂靠得更近了些:“看到我家院子里的秋千啦,是阿爸打的,说是在阿妈家乡挺流行的玩意。”
唐玦临暗自想,能让一个中原女子背井离乡跟着一个异族人回到他的家乡,看来他们当年一定有很长一段故事。起初唐玦临认为甘罗的父亲是个沉闷刻板的人,现在却不再那么想了。如果不是因为当年那场意外,他们这一家必然是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一家吧。
“我想,你娘肯定很好看,你爹,也一定有个跟你一样的好嗓子。”
“哎?是么?”甘罗听不出唐玦临的意有所指,单纯因被夸得害羞而扭捏起来,脸贴着唐玦临胳膊蹭了蹭,乖觉地靠紧了他。
然后甘罗由衷赞叹道:“阿临也跟我娘一样好看。”
唐玦临闻言一顿,抬手重重推开了甘罗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