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四·2(1 / 1)
绵延的雨季接近了尾声,远方的风开始带上干燥的味道,自那被伤害与噩梦惊扰的一日后又过了十天,在这幢小小的吊脚楼里仅有的两个人,大概也只说了十句话。
甘罗伤的不轻不重,卧床了两天。唐玦临问了他一句集市一般是每月哪几日,甘罗一一回了。等到集市那天,唐玦临便出门去了,再回来手里提了大大小小若干包裹,是些药物和食材,还有一身崭新的苗服与一顶小小的银冠。
他稍解释了下这些药该怎样用,最后拿起那顶牛角银冠,对甘罗说道:“弄坏你一身衣裳,我赔你一件。尺寸不合的银冠是你父亲的吧,别再戴了。”
他们总共就说了那么多话。
甘罗心里明白,即使唐玦临之前的行为失控,有一半是自己自作自受,但或许并不足以成为反驳唐玦临本性残虐多疑的理由。起初他曾暗自想,唐玦临应该先对自己有所交待才是,他的来历与真实的目的,以及最重要的,他对自己的想法,在了解了自己的隐秘后,他所产生的新想法。
会不会有所愧欠?因为被他这般无端伤害;又会不会心生怜悯?因为自己是如此悲惨。
可唐玦临没有讲任何甘罗想听到的话语。他沉默地为甘罗重接好骨,少年吃痛,冷汗涔涔。忽而一只温热的掌抚上他的脸,拭尽汗珠和泪液,纤长的手指点过他的眉心,把那些因疼痛而引出的皱缩抚平。
这样的姿态是他惯常的温柔体贴。但那刻起甘罗却才如梦初醒地想到,既然眼前的这个人内心潜伏着庞大的恐慌与暴动,那么他为什么要展露出温柔给自己看?是因为他习惯了隐藏,还是他确实情愿为甘罗做出这种隐藏?
自己是这样的丑陋与肮脏,并不值得温柔又美好的对待,因为不会有人愿意这般待他。
假使能有人愿意费心做这样一个伪装来欺骗自己,已经是自己可以得到的最多了吧?
奢想对方的抱歉与爱惜什么的,现在想来,简直是自取其辱的嘲讽。那天唐玦临看他的眼神还不够清楚吗?那眼神里充斥着被愤怒包裹的畏惧,唐玦临和旁人并无太多不同,他们一样害怕着属于未知的甘罗,因为不晓得他的血是红是黑,不清楚他的骨是白是暗。
可为了不落于下乘,以免显得自己怯弱,甘罗身边的人选择了视若无睹,唐玦临则选择了将他视若平常。但本质是一样的。
他仿佛是一个身处水牢却不会溺毙的怪物,打不破流不散的透明水墙将他包裹隔离,所有人在他一墙之隔的外面来来往往,或多或少都知晓他的存在,并因为他的存在感到恐慌和不可思议。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难免会提及到这么一个怪物,可是既然他还是在那里活着,杀不死赶不走,把厌弃摆在脸上,于他也没什么实际妨碍。不如去疏远和排斥,强迫自己忘记,哪怕途径囚禁他的水牢,与他面对面,也只当没见过这个怪物,立刻马上转身离开。
唐玦临则与旁人不同,他似乎是直接掉在了甘罗的水牢里,当然也可能是他主动进来的,为了探询甘罗所不了解的事情。唐玦临站在一个能够呼吸的高度,始终与甘罗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神情冷淡疏离。他也害怕未知的存在,却不得不来到这里,被迫按捺住自己想逃离的冲动。但,并不是他不想靠近,而是甘罗自己,缩到了角落,抱成一团,不敢让唐玦临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脸上。
初遇之时短暂相触的记忆饱满又充实,他能得到这种程度的美好就足够了。
连自己都嫌弃的自身,别说用来获取他人的疼爱,即使是去喜欢别人,都是一种对心爱之人的亵渎。
他这个人能有什么好,可以去换得别人对自己的珍爱与理解?
他这个人是有多么糟,才连一个陌路之人,都对他心生畏惧。
他所不知的是,静静旁观囚于水牢的唐玦临,其实比甘罗自己都明白他的感受。
阻隔交流吸纳声音的水障,是他们二人与生俱来的,唯一的相同点了吧。
到了第十日,甘罗身上伤好了个七七八八,就是胳膊不大能动作,走路有点不稳。他伏着墙一步一小跳的挪到外面,拿起了自己的背篓和柴刀,把两条灵蛇唤到跟前,手扶住昂起的蛇头,一瘸一拐地准备出门。
“你去哪里?”唐玦临的声音突然自身侧响起,甘罗吓一跳,埋着头,小声应道:“雨季差不多结束了,寨里要准备秋祭,我得采好药草去换些祭祀需交的东西。”
“他们不是不跟你往来么?怎么祭典这种事还带上你?”唐玦临穿着先前甘罗为他找来的苗民衣物,深紫面料,繁复底纹,本是苗疆常见的,但穿在他这个异乡人身上,竟也觉得陌生而违和了。
“我不能因为别人不想接近我,就连我该有的都不要。大家都要向女娲娘娘祈福,凭什么我就不能去,怎么能连每个人该履行的义务都不分给我一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甘罗的声音有点发抖。
唐玦临淡淡地接了一句:“那你真的信神?神能带给你什么呢?”
说完不等他回答,唐玦临又把甘罗抱了起来,放到了院子里的一架秋千上。这秋千极其简易,藤椅改装出来的,拿树藤栓好了挂在一个简陋木架下。唐玦临想,或许是甘罗的家人在他小时候为他做的玩具吧。
然而他不明白的是,中原常见的秋千,怎会出现在遥遥千里外的南疆。但联想到甘罗会说汉话,懂一些汉人的事情,分辨得出唐门的衣饰特征,又有一些恍然了。
甘罗坐在秋千上,手握住树藤,这秋千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些小了,他规规矩矩坐着,偶尔有风,微微吹动,轻荡了起来。
“至少神让我活下来。”他有双眸光清澄的眼睛,在强烈地渴求或是相信着什么的时候,那双眼会格外地有神。
“只是活下来吗?”唐玦临耸耸肩,转身走到院落另一头,拿起一根粗树枝,“你稍等下吧,我给你做根拐杖。”
他掏出一柄匕首开始削去树枝上的粗糙树皮,剜去硌手的树结,背对着甘罗,半晌,轻声问道:“之前伤了你,你怎不怪我?”
唐玦临一边问一边开始设想甘罗的回答。那么,无非两种,其实十分介意然而害怕再和他讲话,干脆装聋作哑,这是人之常情。
要么,并不介意,可因为讲这件事会怕自己难堪,索性不提。这样的话,甘罗对自己的感情已经近乎迷恋了。
甘罗随着秋千一并在微风里晃荡着,他无言地攥紧衣襟,觉得胸腔里似乎也放进了一架秋千,载着他的心在情绪的波流里摇摆不定。
“我是想不到,你吸了迷梦引还能从中途醒来,因此药性发生变异也无可厚非,我没那个道理全怪责到你头上,毕竟是我先做了那样的事情。但你会伤我,或许是你真的……想那么做的吧。那时候你看我的目光,我太熟悉了,你在害怕,害怕有什么会威胁到你,你忍受够了,就想先一步除去让你害怕的东西。”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已。不管我有什么想法,什么心思,什么念头,讲出来你只会感到不耐烦。”
少年刻意偏过视线,没有去注视着唐玦临的背影。他用一种强装的镇定讲着心酸的话语,眼睛一眨泪水就滚落了下来,这一段话差不多是他同唐玦临讲的最长的话了。可是,仍有很多很多,他讲不出口,不晓得如何讲出口。
所有说不出口的话语里,最重要的一句则是:会被你讨厌的事情,我一件都不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