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二·1(1 / 1)
入夜了,月光历经层层枝叶过滤,朦胧如雾,似是无处不在,又似从未存在。夏夜浓重的湿热令人透不过气,唐玦临烦躁地扯大本就敞着的前襟,紧紧跟在领路的少年身后。
甘罗埋头快步走在前头,他带来的两条蛇则一前一后在两个人脚边盘行。起初唐玦临还担心被蛇身子绊到,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两条蛇极其懂得分寸,俨然一副帮着甘罗押运唐玦临的姿态。
这倒不是甘罗的命令,此时的少年正忙于懊恼。他两手抓住银冠扣紧到脑袋上,不断对自己喃喃自语。
“笨死了,傻死了,干嘛要带这个人回家,干嘛要去亲这个人。”
“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怪人才不好看呢,再说,明明是个男人,谁要轻薄他啊。”
“阿爸说了,唐门的人坏得很,果然坏得很,净会挑便宜。”
“我不信你是迷路才走到这里的。汉人狡诈,十句话里,只有死前那句话是真的。”甘罗越想越生气,忍不住扭头用汉话冲唐玦临大声吼了出来。唐玦临感到好笑,说不信自己的是他,说要暂时收留自己的也是他。
甘罗这个人,一点不天真,却单纯得可以,想到日后总归要欺骗他些什么,唐玦临不由感到一点抱歉。
“你不信我是迷路,这随你便。那你解释下你为什么要亲我呢?真不是要轻薄我?”
这下甘罗终于不再只顾埋头自己走路了,他猛一收步子,气恼地转过身,头上的牛角银冠给这么一震又往旁边一歪,正好罩在他眼睛上。
“噗,这顶帽子不是你的吧,比你的头大那么多,别戴了啊。”唐玦临随手帮甘罗摘下银冠,笑吟吟地看他。
“还给我!不是我的,那也不是你的。”甘罗劈手夺过银冠,但也没再戴上了,只拿在手里。盘在冠中的长发顺势垂落在肩头,不知是不是入夜后光线昏暗的缘故,他的头发末端似乎隐隐泛着紫光。
一时好奇,唐玦临拉起甘罗往前面一处被月光照得透亮的地方走去。
四周生长着繁茂的树木,伸展的枝桠横亘交错。然而奇特的是,树木却刚刚好围成一个圈,空出了中间地段,头顶交错的枝桠织成一片薄透的天棚,空隙间投射下来的皎洁月光为树叶镀上一层水润的绿色镶边,林木间鸣虫的鸣声此起彼伏,隐隐游动的光点是萤火虫,树林简洁的美感不同于繁华都城鳞次栉比的拥堵,时间在祥和美丽的气氛里静止。
甘罗茫然地抱着自己的银冠,月光从他的发根流淌到发梢,唐玦临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以一副登徒子的姿态挑起甘罗的长发,发尾在月光下晶莹闪亮,果然是深紫色的。
“你……你这什么怪样子。”
“我只是想,要不是我是在大白天跟你碰面的。就现在这个光景,我真要怀疑我是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邂逅了一条极品的美人蛇。”
“我本来就是妖怪,是一点也不美很可怕的妖怪。”唐玦临存心与甘罗打趣,岂料他极认真地点了头,用一种“你才知道啊”的语气回敬了他。
甘罗虽汉话说得溜,给人一种经常与汉人打交道的感觉。实际上,他自出生以来,与汉人最大的接触,大概就是每月集会挑着自家种的草药去外面集市换钱。他的容貌有一种近乎妖冶的美,若他能开朗些,或许能冲淡那份不自然。
但他偏偏不这样,板着脸冷着眼,越发让那些平常百姓生出莫名的畏惧之心。
事实上,即使是在自家苗寨,也常有人私下里对他指指点点,称他作妖怪的。
会被打发去照顾灵兽,让他去寨子外面守门,也无非是因为,没人敢亲近他,全指望他贴合灵兽的古怪性子,指望他镇得住这广袤密林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邪物。
偏生他还做的很好,灵兽非常听他的话,毒经自己摸索着练,居然修习得精湛,怕是不输驻守五毒总坛的高级弟子。
这下更是坐实了他是妖怪的谣言。
“走吧,我住的地方在寨子边上,应该不至于碰到其他人,不过还是别多耽搁比较好。”甘罗赌气转过身,长发如同流水从唐玦临的指尖滑落,那点子反折的荧光一闪而隐。他身上繁复的银饰互碰着,叮叮当当,比夜虫的鸣叫,要动听得多
紫罗兰色的夜幕侵染了瑶天之上的寒星素魄,令唐玦临有一种沉堕之感。
这次是要把自己都给赔上的架势啊。他在心里这样想。
他攀住正欲离开的甘罗肩头,迈前一步欺身靠近,趁势把他整个人揽到了自己怀里,另一手刚好按到甘罗挂在腰间的骨笛,唐玦临微眯起眼,侧首贴压住他的头。这个看似拥抱的温柔姿势,把甘罗一切可挣脱的可能与退路,都给封死。
甘罗被迫缩在唐玦临的怀里,对方身上那些金属的环扣冰冷坚硬,直接硌在□□的肌肤上,留下浅淡印痕。
有种生硬的疼痛,来自那些装饰物的尖锐末梢。
然而还是有一点点温暖,像是刺破指尖的热辣感。
他背对着他,看不到唐玦临的表情,唐玦临也没有说话,耳边只有呼吸声,那些呼出口的热气,转瞬被夜风吹凉。
雨后夜晚的树林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清香,积水的腐味。
但似乎,都没有身后唐玦临的味道……来得清晰。
甘罗想起寨里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酿的米酒。刚掀起酒缸盖子的时候,会先闻到一种放久了的米的味道。等拿起竹筒去舀上一筒,轻轻晃开酒里的沉淀杂质,晃啊晃,酒液波浪般拍着竹筒内壁,清甜的芬芳就能这么拍出来,摇摇摆摆,钻到人的身体里。
那是一种异常舒畅的快感,尽管甘罗是不能碰酒的,一点点酒就会让他高烧过敏好几天。
可他还是很喜欢帮寨子里的阿伯装酒,甚至于因此引发的高烧在他看来都不是值得排斥的东西。炙烤身体水分的高温也好,筋骨酸软无力的疼痛也好,温柔折磨神经的同时,让他有种接近解脱的惫懒感。
唐玦临的味道,包括它给甘罗的感受,跟米酒的气味很像。
他的脸色不断变化,呼吸也停止了一秒,整个人如身处蒸笼,口干舌燥的。苍白脸颊上晕开的红痕,像落在宣纸上的血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入扩散。
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推倒重建,要是能听到这过程的声音,轰鸣不断的爆破可以让人失聪。若夕阳下的浅吻还可以说他是被晃花了眼,一时迷糊,单纯遵循本能地去触碰,在他眼里美丽又值得珍惜的事物。
那么此刻唐玦临给的环抱,正在散布暧昧而天真的灾祸。目的明确,后果明显,除了行动的出发点,什么都能让甘罗看得清清楚楚。
甘罗晕乎乎的想,没关系的,这样多接触一会儿没什么关系,这个人的存在怎么可能会扰乱他的节奏。他穿得奇怪,来路也奇怪,说话更奇怪,只是个长得有点好看……但肯定满肚子坏心的怪人。
他当然能够对唐玦临保持冷静的,甘罗再一次对自己确认道。空着的左手却不知不觉抚上了唐玦临正环抱着他的右臂,结果一不小心碰上收紧在袖口的小刀,登时划出一道口子。圆滚滚的血珠挤出伤口,悬在指腹摇摇欲坠。
唐玦临无声地笑笑,松开环抱,握起甘罗的手举到自己唇边,含吻住受伤的手指。温热的舌舔过不深不浅的伤口,咸涩的血味蔓延在口腔,让唐玦临有种嗜血的快乐。舌尖挑拨破皮下粉嫩的新肉,传递着令人神经麻痹的刺痛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