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二章 采莲(1 / 1)
我跟云裳说,我不想住客栈了。于是,我们便搬到了一个破宅子里住。
这宅子,说破也不破。位于乡间,羊肠路,无名花,参天树,午间风。推门千株树,进门花草香。院子干净利落,合抱之木下是一方石桌石凳,晚间正好可把酒祝南风。只一厅一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说是我提议去乡□□验生活的,可……他该不会是没钱了吧?还是,想把我关在这里,然后卖到怡香楼?
自来这里的第二天,我便没再见过他了,也不知他在忙什么。打家劫舍?有可能……
隔壁住的那户人家,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古辛勤者,非民莫先。只是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别人家都是晌午了有孩子或妻子送饭,而那家,却从来没有过,也许是自备了干粮。
若说他有妻吧,我倒从来没见过。若说他没妻吧,偏偏有人跟我说人家孩子都会跑了,怎么可能没媳妇。可我也实实在在地未见过他家孩子。
若问我为何对他们家如此上心,只因这小村庄十几户人家我一天内全混熟了,单他家我从未去过,也从未见过他家里人出来乘凉。
正想着,一阵小碎步传来,门被推开,只见一个扎着冲天炮的孩子跑进来道:“琉璃哥哥,我娘喊你去吃饭。”
“好,我这就去。”我扶额,又得去打秋风了……
事情是这样子……
上回跟一群媳妇老人蹲在树底下唠嗑,他们便问我。
有媳妇吗?
我说没有。
有兄弟姊妹吗?
我说有一兄长。
有爹娘吗?
我又说没有。
那老人便郁闷了,那你还有什么?
我便说,我家在扶绥,有房有轿,一次性付完,绝无债务。府上养了群丫鬟家丁,每日洗衣做饭,端茶送水。日子好不快活。
那你来这破地儿干啥子?一群人眼珠子掉一地,无语道。
呃,我哥说温室的花朵经不起风雨,说我得经受锻炼,才能成人。我道。
真是好哥哥。他们叹息道。还有妇人抹泪道,公子你这人生地不熟的,有需要就支我们一声。
我连连点头。
对了,那天跟你一起来的公子呢?是你什么人?一老人问道。
他呀,是我刚认识的朋友,人挺好。我愣了一下道。他有事,所以要离开几天。
又有一妇人抹泪,拽着我的袖子,靠近道:“公子你岂不是得一个人烧火做饭?这也太可怜了吧!不如去我家吧!”
“不可怜不可怜”我推脱道。
“去我家”
“去我家,我家人多,热闹。”
“去我家,可以教二毛写字。”
……
于是她们便争了起来,最后妥协了,结果便是一家轮一顿饭。于是我便一边在心里暗骂死云裳,一边默默地去打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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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二毛一路走着,脚下的土路被烈日晒得焦味连连,每走一步,尘土飞扬。
鹂鸟声韵入致,半边日光不饶人。
狐狸犹怕热,尤其是钟离毓,一入夏,便离不了冰。我在心里笑着,却倏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也是狐狸,那,该怎么跟他说?
“琉璃哥哥,我娘说你肚子里墨水多,让你给我未出生的弟弟取个好名字呢!”二毛仰头道,两只眼珠忽闪忽闪的,明亮极了。
“啊”我回过神,“取名字?好说好说。”
我想起了上次跟那群老少爷们聊天,说起腹中有墨,代表着那人才华极高。估计是他们会意错了。若真是以谁喝的墨水多来定才华,估计钟离毓都能喝破肚皮。当初钟离毓跟我吹嘘他的凡间经历,说自己生时成名,闻名于世,还翻出了大庆的编史,里面就写的有他,虽是寥寥几笔,却也意义非凡。
“于苹笙,翰林院修撰于沣之独子,生时天降飞雪。文思如海,锋芒毕露。十岁曾于金銮殿一对惊人。后于沣获罪入狱,家败人亡,不知所踪,帝甚悯之。”
每当看到最后一句,钟离毓长叹不已,幽幽道:“当时若不是他,便没有今日的我……”
我想,那个人对他来说绝对很重要。听无邪公子说,他们三个在桃树下结拜为兄弟。他为大,无邪公子为末。
绿意浓如酒,沁人心脾。
饭间,二毛娘说:“公子呀,都说你喝的墨多。”
我差点把饭喷出来,忍得极为辛苦。
二毛他娘没注意,继续道:“你看,我们农村人没啥见识,也不会取名,虽然说赖名好养活,可当爹娘的也想让孩子不走自己的路。公子你就给二毛他未来的弟取个名吧!”
其实我可想想,你怎知生出来的是男孩。为了性命起见,没敢说出口。
我稍加思索,道:“正所谓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您想让自己的孩子以后从文还是习武呢?”
“打仗可不好,还是当个文官吧,像公子这样就行。”二毛的爹道。
“《九章·涉江》中云:‘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便叫怀信吧,愿其怀抱忠贞诚信之心,不与世同流合污。”我望着他们道。
“虽然我们听不懂公子说的什么,但公子说的一定就是好的,就叫怀信!二毛,以后就喊你弟弟信儿!”二毛爹眉开眼笑道。
二毛一听,推了碗筷,不乐意了,拉拉我袖子道:“公子,我也要取名。我要取跟弟弟那样的名。”
“小孩子家家的,要什么名,好养活不就得了!”二毛娘骂道,复又讨好道,“公子也顺便取个吧……”
我点点头道:“既然其弟从怀字,便也以怀字起头吧!。《论语·里仁》中云:‘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便叫怀德如何?一个人,不管站得多高,都要心怀恩德之心。不然,便是拥万里江山,也只是虚妄。”
本来我想说叫怀瑾的,寓意高洁,可转念一想,那害得钟离毓一家家破人亡的人不就叫杨怀瑾么!一来他的名字不屑用,二来,与官者重名,固然不好,易招惹是非。怀德,倒也不错。
“好嘞,我有名字了,我不叫二毛了。爹,娘,我也有名了!”二毛一蹦一跳道。
“真是劳烦公子了”二毛爹古铜色的脸带着乡下人朴实的笑,不好意思道。
“无妨,毕竟名是跟随一辈子的,需谨慎对待。”我笑道。
“我们家穷,也没什么吃的,公子就凑合着用吧!”二毛娘替我夹了好几筷子菜道。
“怎会,吃了几天农家饭,只觉天底下再没有如此真心实意的饭了。”我起身行礼道。
“公子坐,坐,别站了。对了,公子的朋友不在,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二毛娘问道。
咽了口中饭,我道:“应该过不了几天便得走了,只因还有事没办。”
“走这么急”二毛娘叹息道,“出门在外,可得好生照顾自己。公子的哥哥也真是狠心,怎么能放你出来呢!”
“哥哥也是为我好”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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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午饭,跟着二毛又逛了一圈村子。二毛把自己的新名炫耀了个遍,结果全村的孩子都撵着我要取名,我也是自作自受了……
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二毛把我送到路口,便跑去玩了。我沿着小路走着,路的右边是一方池塘,种着接天的荷花。湖水清澈,鱼儿嬉戏,风荷独立,绿叶浮动。
正是:藕花深处逢莲女,芙蓉畔上见邦彦。
周邦彦有词曰:“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其用词通易浅显,然用语精妙,清新脱俗。用来形容眼前之景,是再恰好不过的了。
站在池塘边,不由地想起云裳,已经数日不见他了,也没个消息。我是真的要走了,想回家了。但是,还得去看一眼杜若,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那个李长庚,也不知道跑哪儿了,那天后再没见过他。还有娥皇,她心中的仇恨不知是否强烈如昔。那个秦麟虽然不是东西,是非不分,可毕竟,人家有人家的立场,我们也不能剥夺他的权利。
只是这玢山的人,也死得太惨了。
唉,不想了。
怅然转身,却见一人朝我走来。白衣纤尘不染,衣袂随着走动而款款摆动。似芙蓉出水,晨曦雨露。观者忘其身,见者失其神。墨发轻扬,他眉色极淡,若轻烟缭绕,一双眼明净安然,若秋水潺湲。
他步步生莲,缓步走来。日光从他身后照来,他仿佛走在日光中,纤华容润,不食人间果。
我屏住呼吸,不敢相信道:“你怎么……来了?”
他走近我,脸上带着柔和的笑:“要找你还真不容易”
“找我?”杜若怎么可能找我?
“我还没谢谢你,这一路的陪伴。”他开口道。
“这不算什么,没事没事。对了,你最近过得如何?”我问道。
他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不咸不淡道:“还好”
“哦”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也快赴考了,听闻状元之位已定下了,你也不用泄气,我相信你,以你的才华,定能拿下第二。”我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道。
“嗯”他点点头,侧面如雕塑的工艺品般,美得人不敢直视。
想说的话,想了很久,终是没有说出口。很想问他,来丰士的目的是什么,想问他,我是不是他的朋友。可是,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荷香浅淡无比,一如他的微笑。
“我,可能过几日便要离开了。”我望着荷塘道。
“回扶绥?”他的语气总算有了一点起伏。
“嗯”我不敢看他的表情。
等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这样也好”
胸口骤然间疼痛起来,一抽一搐的。用力平复心情,扯出比烈日还灿烂的笑脸道:“好好照顾自己”
他望着我,如花般的薄唇翕动着,微微颤抖,终是无语而言。
“哎呀,别把气氛弄得这么尴尬。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面了。”我道。接着又走近池塘,采下一朵美丽的莲花,对着他道:“古人折柳送别,眼下无柳,便以荷替代吧!”
我将荷花递给他,荷花娇嫩无比,妍姿艳质。
他接过,垂眸凝视我,复又看着手中的莲,露出比莲还美的笑。从前我就喜欢他的笑容,很真挚,很好看。如今却……
袖中的手握了握,终于忍不住,张开双臂抱住他。杜若愣了愣,用空出来的右手回抱我。
鼻尖是芬芳荷香,清淡无比,随风而逝。他的发丝被风卷起,抚摸着我的脸。
“一定……别把我忘了”其实想说的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因为,我不想,他忘了我。
附近传来轻微的落地之声,我松了手,离开他的怀抱,转头看去,只见云裳惊诧地看着我们,接着愤怒地离开了。他脚下传来被碾压的声音,我往下看去,却见那是一朵惨不忍睹的荷花……
“我走了”杜若轻轻道。
“好”我笑道。笑得极为苦涩。
他点点头,手拿着莲花,转身离去。背影孤独而寂寞。
我又将视线放到那被□□的荷花上,心里一凉。看来,他又误会什么了。
在回屋的路上,想了无数次道歉的方法。跟他解释解释,说个对不起,再不行,就让他随意玩,我不反对……他脾气跟孩子似的,应该好劝。再者,我又没做什么,他也犯不着生气。
打定主意后,推开门,来到里屋,四周空空,不见那人。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却突然发现床头有封信。
拆开信一看,只见白花花的纸上只有一句话:“我走了”
纸轻悠悠地从手中飘落,我闭上眼,头又开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