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一章 子衿(1 / 1)
我一向讨厌夏天,为何?冬天再冷,你可以穿得厚厚的,把自己裹成粽子也无所谓。可热呢,你就算全脱了,也不见得凉快一丁点儿。纷纷扰扰。
山上却依旧绿意正浓。我穿梭在绿林中,心情甚好。
溪水潺潺,那女子早已到来多时。
“公子?”见是我,她忙放下木棒站起身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连名字都取自《诗经》,跟钟离毓果然是天造地设的。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只是想跟姑娘聊聊天。”我道。
“哦”她蹲下身,继续捣衣。风清,兰香,此景倒让我想起了诗佛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可此处并无莲塘,也无渔舟,只有一浣女耳。
“听姑娘说话,想必也出身书香门第吧,为何委身于此呢?”我忍不住问道。
她捣衣的动作顿了顿,停下手,只低着头道:“家道中落,无可奈何,女子一生的依靠,只得是男人。纵然学富五车,又不能跟男人一样考取功名。”
“常言道文人穷而后工,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又如文姬,若无亲身经历,又怎写得出缠绵悱恻的《胡笳十八拍》?有的人,虽生于忧患,却死于安乐。然而有的人,生于忧患,死亦忧患。人的命是上天注定的,我们无法改变,只能顺其自然,使自己活得更好。”我道。
“我并不想学文姬,纵然名垂千古又如何,夜深人静时不还得忍受与骨肉分别之痛。”她笑道。
“有时我真不明白,我们人活在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叹口气道。
“或许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罢!”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她仍默然捣衣,如一朵水莲花,袅袅婷婷举于碧池。怕风吹之,畏雨打之,只愿她,安稳如年。
我坐在一旁,悠悠问道:“青青可有过‘思远道’之事?”
她粲然一笑,这笑又渐渐隐没,逐渐化为泡影,带着几分伤感道:“或许曾有过吧,在未出嫁之前。现在,却是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日了。”
“哦”
“那你呢,可曾梦到过别家姑娘?”她也是个毫不吃亏的人,问道。
“呃,姑娘倒是梦见过,还梦过许多次。只是我既不认识她,又不明白此中真意。”我道。
“冥冥之中自有姻缘巧合,急不得。”她掩唇笑道。
“嗯”
还未进门,便被人拦了去路。“干什么去了?”云裳挑眉问道。
“娘子莫疑,为夫寻故友一聚,绝无二心。”我好生安慰道。
“去死吧!”他推开我,满脸通红地进屋了。
“云裳,喂……”我忙跟过去,“我是说真的,去玢山找上回我们见过的那个姑娘聊天。”
“你没事找她干嘛?”他问道。
“如此才女却被尘世玷污,心里不免遗憾,便想找她聊聊。”我如实道。
“瞎操心”
“话说回来,我们出来多久了?”
“四个多月吧,怎么了?”
“噢”突然,很想家了。其实这也不难,只是我没脸回去见他们了。说好的出去找媳妇,结果媳妇没找着,跟别人跑了。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我又梦到了那个女子,如兰般的女子。可画面一转,看到的却是那个缠绵床榻的少年。他手中拿着一块糕点,眼中带着希冀恳求道:“我给你糕点吃,我们便做朋友好吗?”
纵然害怕,我却点了点头。我突然很想拥抱这个苍白的少年,告诉他,还有我。可是,他却狠狠地将糕点扔过来,差点砸破我的头。我愕然望他,他冲我吼道:“你走,你走!我不认识你,我没有朋友!”说到最后,他竟哭了,眼泪一滴滴落下,变成了长长的诗句,一直蔓延到我脚下。
画面急剧变化,他又变成了那个孱弱的少年。他提笔在费力地写着字,左手扶着右手手腕,极认真,极费力地写,一笔一划。我在一边帮他踩着纸缘防止被风吹跑,虽然看不懂他写的什么,心里却极为高兴。写到最后一笔时,他的手蓦然一抖,笔从手中掉落,豆大的墨染坏了一个即将完成的好字。也染黑的我的世界……
我从黑夜中醒来,黑色的眼睛,却找不到光明。
蹑手蹑脚地披衣下床,寻了个僻静处,蹲下,蜷缩着身子,压抑地抽泣,渐渐地放大声音,用手抓着长发,嘴里喊着,那个早已健忘的名字。
瑾瑜,叶瑾瑜。
怎么事情变成了这般模样,完全不给人接受的机会。
他是我一生中第一个朋友,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了……
覆水难收的是千帆过尽的苍凉,念念不忘的是红颜不再的悲哀。
那我,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如若从没有来过,该有多好。
第二天醒来,眼圈泛着淡青色,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人打了。我将手伸进铜盆,倏然瞥见自己睡眼惺忪的面容,这是一张未经世事,干净无尘的脸,可是内心,却早已不是原来的心了。
赌气似的将水搅和乱了,随便抹了把脸便去梳头发。
信步下楼,云裳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干什么呢,捣腾半天,学姑娘家梳妆打扮呢!”
提起筷子吃饭,不理他。
“怎么,今天心情不好?”他凑近我问道。
“边儿去,少爷饿了。”我推开他正色道。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钱,这些日子我分文未掏过。
“琉公子好大的脾气”他给我夹了筷菜赔笑道。
我喝了口酒,眼不斜视,极其文雅。突然想起钟离毓的吃相来。虽说他平时也文质彬彬得很,却只是表面功夫而已。外人在时装得跟王公贵族似的,一旦一家人吃饭时,那便是不要形象了。用他的话说便是“吃饱就行,形象又不能填肚子。”,也怨不得他每次都被长老骂。
“嗳,小二,怎么觉得今天比往日热闹呀,发生什么事了?”我拦住一个小二问道。
“哎呦,客官您是不知,这一夜间,一个十岁的小孩被封为状元郎,这在大庆是前所未有之事。现在市井议论纷纷,都炸开锅了。”小二斟满酒道,“我大庆人才辈出,是大庆之福呀!”
“好,下去吧!”我面不改色,却在想着这神童究竟是何人。
“听说没,据说那孩子是靠对对子得来的状元。”听对面桌的谈论起来,耳朵也不免不听使唤了。那大汉挺着发福的肚皮,吃得不亦乐乎。
“说来听听”瘦得跟芦柴棒似的高个子问道。
“扶绥的特色小吃,白玉盘,知道不,名字还是先帝亲自取的。虽说是一大圆饼而已,可那香飘十里,香糯软酥,尝一口,便能叫你勾了魂儿。”
“当然知道,可这跟对子有什么关系?”
“这你就不懂了吧!”胖子喝口酒,洋洋自得道,“这白玉盘,人人爱吃,皇帝也不例外。皇帝带随从微服私访,去吃白玉盘。饭间不免谈天说地起来,说起曹植七步成诗,不愧有八斗之才。这时,一个人站了起来,说什么‘七步成诗有什么了不起,我只需三步’”
“就是那孩子?”芦柴棒问道。
“可不是。皇帝一见是个孩子,便也不怎么在意,只是对那孩子说:‘说大话可不是光彩事,小兄弟如此不屑,想必是有真才实学,我便考考你,能否对得上我的对子’皇帝便说了:‘管鲍相知,能交忘形胶漆友’那孩子不假思索,便道:‘蔺廉有隙,终对刎颈死生交。’”
“后来怎么着了?”
“皇帝自知小瞧人了,便对那孩子赔礼道歉,可那孩子也得理不饶人,非让皇上对他的对子才肯罢休。”
“什么对子?”
“我俄人,骑奇马,张长弓,单戈成战,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那大汉边吃菜边道,“这对子可把皇帝难住了,差点下不来台。”
“后来怎样?”
“被他的随从对了上来。‘
尔人你,伪为人,裘求衣,合手即拏,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在边。’”
“对得好!”
“皇帝一回宫,便下了一道旨意,今年的状元郎就这么定了。”
“还没考试,状元就定了,这得伤多少学子的心呀!”芦柴棒叹息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起这神童,我倒想起那二十年前桐城的神童了。”
听到这儿,我不免认真起来。
“据说于苹笙一岁读《诗经》,两岁读《论语》,三岁观百家,四岁通古今,五岁文章成。如此人才,千古未有。”
“可结果还不是弄得家败人亡?现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在哪儿苟且偷生。”
“对啊,读书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如回家生孩子,还不至于断子绝孙。”那大汉也附和着大笑起来。
那笑声极其刺耳,听得人浑身不舒服。我猛地站起来,板凳也倒了,云裳想拦我,没拦住。我握拳走过去,一把掀了他们的桌子,他们适时往后一仰,避开了滚烫的汤汁,碗碟杯壶碎了一地,狼藉一片。
“你想干嘛,光天化日的,想打架!”那大汉噌地站起来,捋起袖子道。
“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儿,不然休怪我!”我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我想我此刻的神情一定很可怕,不然怎么会把八尺的男儿吓得跟小猫似的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半个字。后来云裳告诉我,当时的我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地狱阎罗。
赶跑那俩人后,我发现四周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我看向他们时,他们却像没事人一样忙低下头该干啥干啥,看来我把他们吓得不轻。
“那于神童跟你什么关系,犯得着这样么?”云裳小声道。
“于苹笙他是……”话到嘴边,又立即意识到什么似的,咽了回去,我凭什么告诉他这么多?“总之,我不允许别人玷污他!”
因为,他是我哥。
“好吧,菜都凉了,小二,换一桌。”他道。我感觉到,他生气了。
我没空搭理他,我想的却是,恐怕杜若的状元梦要破了。虽说他从未想过这个,可寒窗十年,还没考试,状元之位便被人捷足先登,也实在是有失公平。可转念一想,依杜若的性子,在官场也混不了多久,还不如捡个闲散小官,去造福一方百姓,也不失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