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寂寂古城血未干(1 / 1)
天色终于暗了。
凌玉城一手按剑,笔直地立在山口,俯瞰下方。县城里的火已经灭了,暮色中,方盒子一般的小小城池黑魆魆的,看不到半点跳动的灯火。凌玉城却是出神地凝望着,从夕阳渐落一直站到星斗漫天,自始至终,默然无语。
不管是刚包扎好伤口的罗杀、贺留,还是寸步不离跟着他的随身亲卫,都不敢在这个场合发出半点声音。连呼吸,也下意识地压得细若游丝,生怕打扰他一丝一毫。
马蹄声终于打破了这番死寂。骑士远远地翻身下马,疾步而来,在凌玉城背后躬身行礼。凌玉城抬了抬手示意免礼,也不回头,淡淡道:“怎么说?”
“设下这一计的是肃罗珣国公的世子萧从誉。”回撤途中,凌玉城顺手捡了几个他们冲阵途中打昏打残、没来得及逃开的战俘,一到山上就吩咐拷问。近卫忙了一下午,到得现在,所有的口供终于汇总比对完毕,而这一战的详情,也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凌玉城面前:
“吕光羡死后,此人受职安州都督,率部五千奉命北上。途中恰好碰到亡命后撤的平野主将金存昕,萧从誉当机立断,斩杀金存昕,把他带来的队伍全数整编。
但是我军进军太快,他得到消息时,距闻喜还有五十里路,而罗将军已经夺了鸟岭关开始下山。萧从誉只得联络闻喜县令,设下计谋,令其假意投降,伺机火攻。自己率部赶到城外埋伏,趁罗将军败退之际,趁势围攻。”
“萧从誉……”凌玉城低低重复了一遍。“所以今天我们碰上的,是他麾下的五千人,还有从平野逃出来的那伙败兵,最多,再加上闻喜附近的守军?”人数不对……平野那一次,逃出去的撑死了只有五千人,就算金存昕一路跑一路卷走沿途的守军,也不可能到一万人这么多!
“听说……”背后的声音更低了些,透着股心虚的味道,“为了凑人头壮声势,萧从誉把城里的男人全都拉了出去,套上军服,站得远远地摇旗呐喊……”
所以今天的敌人里,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五千人么!而且,还是面对罗杀所部,宁可把自家城池烧了也不肯正面硬拼的五千人……
若不是顾忌伤兵,想着尽快把人撤回去救治,再冲个几次,说不定连闻喜城都已经拿了下来!
凌玉城极慢极慢地吁了口气,转过身,轻轻地拍了下罗杀的肩膀。
“这一仗,也是辛苦你了。”
这一仗败得极惨,但是,罗杀之前的功绩,也不能因此就被全盘抹杀--要不是他全速前进,大军在鸟岭关下的损失,绝对超过这一把大火!
五十里,只差五十里,这一战的结果,就会被全盘改写!
更不用说,正是他撤出闻喜之后拼死抵抗,才没有让整个战局糜烂到不可收拾。
一拍之下,罗杀双膝一软,当即跪到了地上。他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是一开口,嗓子就被哽咽声堵了个结实:
“大人,属下……”
凌玉城按了按他肩膀,并不说话。罗杀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刚要开口,泼风一般的马蹄声就从山坡下滚了上来,一个斥候游骑滚鞍落马,在凌玉城面前单膝跪倒,右手成拳重重扣在胸口:
“大人,肃罗大军,已在城外安营。军中立的是“安州都督萧”的旗帜,看营盘大小,约能容纳一万人。闻喜百姓大多已经返回城中,也有家宅被烧,在军营外暂时安身的。另外……”
他的嗓门蓦然高了一调,满满的悲愤,让他完全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我们的弟兄……我们弟兄的遗体,全都给拖出城外,砍了头……一千多个人头,就堆在营门口,堆了老高的三个大堆……”
“轰!”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叙述。斥候兀然扭头,才见凌玉城正将长剑缓缓入鞘,身边,一根双手合握粗的树干断成两截,树冠发出唰啦唰啦的巨大声响,撕扯着与其交缠的茂密枝叶慢慢倾倒。
“十三年。”所有的响动都消失之后,他才听到凌玉城低低的自语。声音不高,语调也是平平稳稳,然而一字一句都透着令人心惊的凉意,细细地从牙缝当中迸出:
“我凌玉城纵横沙场一十三年,这还是第一次,有我的人被拿去筑了京观!”
哗的一声,在场众人自贺留以下全数跪倒,不敢仰视。
“大人,属下请命,夜袭肃罗大营!”艰难的寂静过后,罗杀膝行上前,在凌玉城背后三步之遥重重叩头:
“拼上老子这两百斤不要,今晚就烧了他们的营盘,给弟兄们报仇!”
“你的人一大半还爬不起来--大人,属下请命,带兵下去给他们一个好看!”
“他们砍的是我的人!大人,这个仇,属下非得替他们报了!”
“大人--”
“住口!”
一声断喝,罗杀反射性地闭了嘴,死死埋下头去。牙关咬得太急,舌尖上火辣辣的,一股血腥味道,他也不敢咝咝吸气,只能垂着头,竖起耳朵听凌玉城的动静。半晌等不到大人出声,才慢慢抬头,做贼似地向上望了一眼。
“你们跟了我也有十来年了,手下带过的兵,多的时候也有五六万。”凌玉城已经转过了身子,罗杀这一抬头,正好和他目光相接。多年相随,凌玉城纵然有火也不会拿他们出气,声音里没多少恼怒,却是满满的恨铁不成钢:“难不成,因为现在手下只有几千人,就连脑子也缩水了不成?”
“……”罗杀悄悄扭头瞥了贺留一眼。正好贺留也朝他看过来,两个人眼神一对,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再次垂下头去。
“用点脑子!我军劳师袭远,疲惫之极,一大半人都带着伤,这种时候半夜里跑十里山路摸下去袭营?万一不顺,你想过没有要怎么回来!”
他用力一挥胳膊,指着北方:
“奚军的人马没两天就能上来了,黑水卫、白山卫也跟在后面,大队人马一到齐,我们踩也踩死了他们!以少胜多,使计弄险,看着风光,从来就是不兵法正道!为了出一口气,就连几天都等不得,非要冒险,拿弟兄们的性命去拼?!我白教了你们这么多年!”
“属下知错……”挨了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说,两个悲愤到极点,恨不得立刻冲下去砍人的将军终于消停下来。凌玉城挥手令他们退去,自己回过身面向山下,深深吸了口山间沁凉的夜风,闭目仰首。
那些话,是说给罗杀、奚军他们听的,又何尝不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一千多位同袍,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从北疆带出来的老兵……现在他们躺在山下,头颅被肃罗人堆成了京观,躯体任意糟践抛掷……
他也想立刻报仇,他也想,立刻让他们入土为安,再用敌人的鲜血告慰逝者!
可是,不能。
他必须等。
等大队人马到来,等现在疲惫的军队恢复战力,等他手中的力量,对于敌军能形成足够的优势。
是他把人带了出来,他就得把他们,尽可能多的,平平安安带回故乡。
--忍字头上一把刀。
忍得住就是胜利,忍不住,就是弟兄们的生命和鲜血。
睁开眼,最后看了一眼山下,凌玉城转身走向营地,再也没有回头。
奚军所部在第三天终于全数到达。第四天,凌玉城亲提大军,将山下的肃罗人杀了一个尸山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