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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 青山处处埋忠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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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喜县城,是从鸟岭关下来以后,第一个称得上是城池的地方。

走完山壁夹峙间的十里山道,凭高下视,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小路从山坡上蜿蜒而下,绕过几个平缓的小山包,末端就是闻喜县城。而闻喜以北,地势陡然平坦下来,宽阔的大道远远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平原尽头。

再向前,就是肃罗王都。

而此刻的山脚下,原本该是刚刚在晨光中醒来的小城,却是烈焰弥空,滚滚黑烟直冲天际。

“快!”只看了一眼,凌玉城就一拎丝缰,扬声高喊。座下黑马唏溜溜长嘶一声,四蹄放开,在斜斜向下的山道上全速向下奔去。一个接一个地,他的随身亲卫也催动马匹,跟上着自己的大人。

在山脚下,在他们目光所及、却刀砍不到箭射不着的地方,同样的黑衣军卒,正被数倍于他们的敌军包围在内,左冲右突,拼力厮杀!

他们没有马。或者说,很多人都没有马。大半人都衣甲不全,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火燎痕迹,手中的兵刃并非玄甲军制式,一看就是从敌军手中仓猝夺来。人人身上都溅满了血,不时有摇摇欲坠的士卒被同袍拖进圈子中心,却仍然咬着牙撑起身体,挣扎着要冲到外圈。

而圈子的最外围,罗杀正率领一队最精锐的骑兵,往来冲突,大呼酣战。

快!

再快一些!

他们的同袍正在拼死作战,只要慢上一步,就会有一个弟兄倒下!

杂草和土块在马蹄下翻飞,骑兵们不约而同地咬紧了牙关,一边控马,一边抓紧时间给□□上弦。登上最后一个小山丘,凌玉城马鞭向下斜指,箭雨如瀑,凄厉的尖啸瞬间撕裂了战场!

一瞬间,这人喊马嘶,喧嚣嘈杂到了极点的修罗场,竟生生地为之一静。

下一刻,凌玉城从鞍旁摘下银枪,一磕马腹。在他背后,亲卫们一个接一个地俯低了身体,握紧长矛,以主将为箭头,排成整齐的锋矢阵列。踏着□□撕开的血路,凌玉城的近身卫队像烧红的钢刀切入牛油,只片刻,就冲进了玄甲卫和肃罗军队绞成的巨大漩涡!

只一冲,包围圈就被扯了个七零八落,全然不成阵列。凌玉城也不急着和自家人汇合,反而擦着圈子边缘冲出去几百步,然后调头折返,沿着包围圈的另一边,再次催动了座下的战马。

鲜血飞溅。曾经得元绍亲手指教,在北蛮大军中凛凛生威的乌银大枪上下翻飞,寒光凛冽的枪尖,挨着便死,碰着便亡。才冲了百来步,面前压力一轻,紧紧围住罗杀所部的肃罗敌军已经全数崩散开来,像在礁石上撞碎的海浪一般,翻翻滚滚向后退去。

“大人!”

纵马迎来的,正是满脸乌黑混着鲜红,膀子上至少开了三条口子的罗杀。半日厮杀,他的嗓音也沙哑到了极点,在马背上刚一躬身就晃了两晃,几乎一头栽下地去。凌玉城赶紧抬手一扶,不等他说话,就提高了嗓子下令:

“整队!”

“是!”

一声令下,不管是紧握刀枪,刚刚还在和敌人厮杀的士卒,还是已经重伤不起,靠同伴搀扶甚至背着抬着才能移动的伤兵,都默然归入队列,翻身上马。片刻功夫,刚才还在步下厮杀的圆阵,已经变成了森严的骑兵队列。

拜大凉骑兵的好习惯所赐,凌玉城这次长途奔袭,都是一人双马,得到警讯以后连驻守关城那五百人的坐骑也带了来。是以罗杀所部这次马匹损失虽然惨重,占据凌玉城带来的空马之后,还能做到人人都有坐骑。伤员们被尚能行动的同袍缚在背后,双人一马,至少也保持了能打能逃。

重新上马的士兵们松了口气,凌玉城和罗杀、贺留的脸色却都不好看。方才山道上匆匆一瞥,只能看到围着罗杀的兵力是他的几倍,而此刻放眼望去,四下里山丘上、要道旁,黑压压排成阵列的,何止万人!

凌玉城的贴身亲卫,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千五百人。而罗杀所部,从火场里逃出来已经折损颇多,又被人围住厮杀良久,这会儿尚能战斗的兵卒,赫然不到千人。

至少五倍于己的比例,可能还不止——凌玉城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己方人人有马,敌人的骑兵也并不算少,眼前看到的骑兵数量就是己方的两倍。而远处号角长鸣,从地面的震动和马蹄声判断,分明还有大队骑兵正在赶来。

至于步兵,那个数字就更是惊人。

“大人,我们退吧……”罗杀努力握住缰绳,挺直腰杆坐在马背上,眼前却是一阵一阵地发黑。他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避免自己摔下马去:“许多弟兄都受了重伤,不能再和敌人纠缠了……”

“是啊大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担心地看了一眼自以为坐得笔直,其实却是摇摇欲坠的同僚,贺留也试探着开口:“大队人马在后面呢,这个场子,迟早能找回来!”

“不能退!”脸色狠狠一沉,凌玉城截口打断了他们的话语,掌中□□高高举起。只这一个动作,黑色铁流迅速地安静下来,人人昂首向前,看着枪尖那点寒光反射着终于破开云层的红日,狠狠挥下——

“跟我冲!”

玄甲卫军纪,素来严厉。

命令拒守,哪怕雷霆当顶也不许移动,命令冲锋,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前行。更何况,带头冲在最前列的,是他们一直仰望着的大人!

贺留想也不想就抖开丝缰,纵马冲到凌玉城身侧,替他护住了左翼。罗杀重伤之下慢得一慢,身边马蹄如雷,丁柏已经擦着他的肩膀冲了过去,和凌玉城并马而行,为他遮挡右首刺来的刀枪。

而后,两千多匹战马汇成了一条黑色的洪流,跟随他们主将枪尖指引的方向,旌旗猎猎,一往无前。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凌玉城从看清战场形势的第一眼就下了决定——敌方人多,己方人少,而所谓的退路,只有一条狭窄的山道。山道斜斜向上,最窄的一段只能容下两马并行,两千五百人想要快速撤离,其结果,只会是前方自相践踏,后方被敌军衔尾追击,一块一块地狠狠啃下肉来。

这时候,唯一的选择,只有进攻进攻再进攻!

打出威风、打出杀气,打得对方心惊胆战望风而逃,打得对方看到自己后退也不敢追击,才能平平安安地带着所有人撤出战场!

耳畔蹄声如雷,腥风刮面如刀。凌玉城没有和对方骑兵硬碰,而是引着马队转过一个微妙的弧度,沿着刚刚被他冲乱、还在整队的骑兵边沿,撞进侧面一支步兵方阵。步对骑,一触即溃,那个数百人的小方阵哗然崩散,跌跌滚滚地向两边散避。

并不是每个人都忙着逃命。仓皇退却的人丛中,不时有勇士挥刀持盾,逆着逃散的人流扑向凌玉城马头。然而这样的举动却似投进洪流的一枚小小石子,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就被全力冲撞的钢铁巨龙碾成了碎片。

一个方阵、两个方阵、三个方阵……开始还需要枪挑刀劈,在人丛中硬生生犁出一条血路,渐渐的,马头一个转向,正面的肃罗步卒们就仓皇失色,转身逃开,甚至不惜相互推挤,乃至对友军同袍挥起刀枪。

再过一会儿,他们所要做的便是追亡逐北,推挤着惊慌失措的溃兵们,让他们把更远处的阵列冲乱阵脚。

到这时凌玉城才微微松了口气,引着队伍徐徐转向,直到返回原地,背对鸟岭关重整队列。远处厉喝连连,给凌玉城带着兜了一个大圈子、却从头到尾被甩在背后的肃罗骑兵好不容易赶了上来,面对眼前杀气满盈的森严阵列,却迟迟没有人下令冲锋。

“整队。”背后一片吱嘎吱嘎的上弦声,马蹄轻轻踏着地面,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玄甲卫士兵们在抓紧时间调整队列,把重伤的同袍掩蔽在内。凌玉城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对面,看着那个领头的骑兵将领脸色铁青,战马不安地踱着步子,每每想要趋前,都是被主人紧紧勒住了缰绳。

不敢上来了么?

被吓破胆子了?

凌玉城轻轻冷笑。士气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追杀仓皇逃窜的敌人,与正面冲向刚在你队列里杀了几进几出的敌人,完全不是一回事--难不成你们以为,玄甲卫就是那一副冲烟冒火地从城里逃出来,给你们围在山脚下动弹不得的熊样儿?

听着背后的马蹄声渐渐整齐,他凝望前方,沉声下令:

“后队变前队。各部交相掩蔽,护着重伤员徐徐后退,返回鸟岭关。贺留,你带领五百亲卫,随我断后。”

“是!”

军伍严整,旌旗不乱,更有主将率领生力军亲自断后——这样的阵列面前,谁敢追击?谁敢上前?

红日移到中天的时候,大队人马,终于平安撤回了鸟岭关。

山下的情形重新被树木遮蔽。先前撤回的亲卫们忙忙碌碌,已经在隘口布起了一道基本的防线。凌玉城放松缰绳,从瘫倒一地的伤兵当中点马而过,每向前一步,脸色就沉重了一分。

两千五百号精锐士卒,活着回到山上的,只剩下一千出头。

来到北凉之后,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惨败。

“大人!”

扑通一声,眼前推金山、倒玉柱,跪下一个人来。凌玉城翻身下马,用指尖揉了揉眉心,还没开口,先沉沉地叹了口气:

“罗杀,这一仗,到底是怎么败的?”

“属下无颜面对大人……”罗杀一颗脑袋垂得低低的,双手握拳,死死抵着膝前黑色的泥土。一滴混合着鲜红的水滴落在地面,很快,就被柔软的泥土吸了进去。

“昨天刚擦黑,属下就赶到了闻喜县城。县令开门迎降,亲自把属下等接进了城里,耆老富户等送了酒肉劳军。属下记着大人的军规,不敢喝酒,只填饱了肚子,就安排大伙儿歇下了。谁知,半夜起火……”

三天三夜必须拿下闻喜县城的军令,透支体力到极限的疲惫,让他们几乎是一挨枕头,就睡到人事不知的地步。

仓促惊起的时候,整个县城,已经是一片火海。

他以最大的努力集合了麾下军卒,带着他们冲出县城,然后,就一头栽进了肃罗大军的包围圈。

“罗杀。”看着眼前爱将满心伤痛悲愤,还颇有些“肃罗人怎么可以这样狡猾”的委屈,凌玉城轻轻摇了下头,打断了他越来越凌乱的叙述:

“歇下的时候,你安排值夜岗哨了么?派人看守闻喜各个城门了么?”

“岗哨是一直按例分派的,看守城门——这个——”

“平野城内房屋多为木制,闻喜想必也差不了多少。在陌生的地方歇下,你事先探查过周围情况么?”

“属下,属下没有……”

“在襄平的时候,吕氏家将行刺,平野城,也有守将出城夜袭。罗杀,是什么让你觉得闻喜一定就是投降,不会有任何反抗的?”

“属下……”

一个个问题之下,高大的汉子在泥地上越缩越小。凌玉城凝视着他额头上、肩臂上滴下的鲜血,死死按捺住心脏的疼痛,尽量放缓了声气问道:

“罗杀,你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我的人。告诉我——你还记得芜城么?”

罗杀全身一震,不自禁地抬起头来。芜城——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芜城!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号称“劫富济贫”的山贼,小小的,精致得像个瓷娃娃一样的凌玉城单身闯入山寨,用比他们这些山贼还要疯狂的、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折服了他,说服他接受招安。

然后,跟在那个孩子身边,他目睹了凌玉城的成名之战。

引诱疲惫不堪的北凉军队入城,诱使他们放下戒备,一把大火,趁势掩杀……

何其相似。

“大人!”他猛地以头抢地,通通通几下叩首之后,被烟火熏得乌黑的脸庞上,已经是血泪交下:

“您罚我吧!是我害死了弟兄们——我对不起他们——”

双手死死抠住地面,年逾三旬的壮硕将军,在这一刻嚎啕得像是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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