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却道故人心易变(1 / 1)
元绍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开口之前他也预料过凌玉城的反应:可能欢喜,可能怨怼,也可能,会有这些日子累积的伤心需要倾泻……却不防凌玉城先是矢口否认,待到否认不了的时候,便索性连交谈的大门也一并关上。
甚至在说这种,关于喜欢、关于爱恋的话题时,也是一副平静淡漠的样子,浑不似方才与宁秀交谈乃至争吵的凌玉城--那个会笑、会怒、会讽刺挖苦会直抒胸臆的凌玉城--那个鲜活的、真实的,摘去了所有面具的凌玉城!
到底有多久,凌玉城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这样一面了?
“凭什么告诉朕?”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难道不该是朕来问你,凭什么不告诉朕么。”
一股略带烦躁的怒气从心头涌起,让他的语速连带着加快了不少:“你以前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不对朕说。遇上难题的时候也是、生病受伤的时候也是、连觉得生无可恋的时候都是!朕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让你有什么话都藏着掖着!”
“陛下--”
“要不是朕偶然发现,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连宁秀那个家伙都知道的事情,偏偏就不肯告诉朕--”
他倏然住口。而凌玉城的脸上,血色已经瞬间褪净。
元绍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话说得重了。这话说轻点只是抱怨,说重点却是在指责凌玉城欺瞒主君心向故主没等他婉言解释,凌玉城已经倒退一步,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陛下此言,”他的语速极慢极慢,偏生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一字一字,从元绍心上隆隆碾过:
“臣死无葬身之地。”
而后,他弯腰俯首,一丝不苟地叩首下去,额头静静地贴上了地面。
久久不起。
元绍全身冰凉。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误会了--凌玉城那句话的意思并不是不愿告诉他,而是在说,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凭恃,来向自己提出这种,已经完全逾越了臣子身份的要求。
他能有什么凭恃呢?
身为虞夏人,凌玉城在北凉没有半点根基。封地也好,权柄也好,一切一切,都是自己这个皇帝的赐予--能赐予,就能够反手之间加以毁灭。
就像凌玉城刚刚说的那样,一旦被猜疑,一旦君臣之间的信任崩裂--凌玉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处境,让凌玉城怎么能不小心翼翼,怎么能不恪守臣子身份,不敢逾越哪怕最微小的一点。
而就在方才,凌玉城还在那个虞夏皇子面前,信誓旦旦地说着“陛下相信我”,转瞬之间,他这个做主君的就给了这样一击!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朕并不是这个意思……长生,朕只是……”
一边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元绍一边急匆匆抢步上前,俯身来拉。手上并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凌玉城很顺从地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低头垂手,端然肃立。即便听到他翻来覆去的解释,也并不抬头,只是保持着一个臣子最合宜的端肃仪态,无嗔无喜,不动不言。
这样的平静只能让元绍益发心里没底。他也知道这番是把凌玉城伤得狠了,不敢强来,只小心翼翼地加以解释。凌玉城初时并不说话,直到元绍开口道歉的时候才抬起眼睛,目光和他轻轻一碰,便再度垂落下去:
“陛下言重了。臣刚才那话本来就不妥当,陛下有所误会也是常理。致歉云云,身为臣子,万不敢当。”
“长生……”
“陛下要是没有其他的吩咐,容臣告退了。”
“长生!”
不假思索地,元绍一把搂住了凌玉城,紧紧揉进怀里——然而被他拥抱着的人却是冰冷的,从头到脚,从发丝到指尖。任凭他双臂怎么加力,怎么摸索着与之十指交缠,怎么低头去寻找他的双唇,凌玉城的神色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凝视着他的双眸从头到尾都是宁定淡漠,如同冰雪——
仿佛是在说,侍奉陛下,是臣的本分。
元绍终于颓然放手。
而离开他怀抱的一瞬间,凌玉城轻轻地倒退了一步,躬身施礼:
“陛下,容臣告退。”
伸出去挽留的手徒劳地垂落在身侧。而凌玉城已经缓步出了水榭,四周碧叶接天,红花欲燃,只有他一身黑衣步步远去,与鲜丽到了极点的夏日景致格格不入。
然而,随着那个挺拔的身姿逐渐远离,整个御苑都跟着黯淡下来。那深沉肃杀到了极点的身影仿佛是一个黑洞,单单是经过,便已经吸尽了天地间所有的颜色。
水榭中,元绍黯然地收回了目光,举手掩面。
凌玉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置身于演武堂内的石室——冰冷的石壁,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陈设的房间。这间专为运炼内功所设的小室里,触目所及,一切都和当年诏狱当中的死牢相似到了极点。
唯一的不同,就是死牢里至少会有一面是栅栏,不分白天黑夜都点着小小的油灯,方便狱卒确定犯人没有自尽。不像这里,结实的铁闩一旦落下,和墙壁同样厚重的石门,就把一切动静和目光隔绝在了门外。
凌玉城默默地坐倒在墙角。全由巨石砌成的演武堂本就比外面凉爽,这间特砌的小室,又是整个演武堂里最安静的所在。这样的设计在镇定心神、防止内息紊乱方面相当有效,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练武的时候,夏日薄薄的衣衫,完全挡不住石壁上渗透过来的阴寒。
寒气一阵一阵渗入背心,凌玉城却是恍若无觉。他甚至把身子往角落里蜷得更紧了些——厚达尺许的石壁就是有这个好处,隔光隔音,不会震动不会倒塌,也不会……突然有一把利刃,从你以为安全的背后刺将过来。
再冷,也没有跪倒在元绍面前,额头触及地面的那一刻冷。
他其实知道元绍只是气急了口不择言的。那后面的许许多多解释,许许多多道歉,他其实,都一字不差地听在了耳里。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一介臣子而已。
哪怕同床共枕,哪怕托以腹心,君臣之间,一步之遥就是天堑。任何形式的冒犯和逾越,带来的结果,都只可能是唯一的一个。
“骄横跋扈,不知收敛,狂妄犯上,无人臣之礼!别提什么功高震主什么倾轧陷害,你是活该!”
“对朕都不肯说么?”
“侍君以诚,事君以忠,很好。以后,有什么话也和朕直说就是……”
“看来朕过去实在是太宠你了--既然这样,你就给朕跪在这里,好好想一想什么是人臣本分!”
“你不依不饶的,到底要怎样怎样才能满意!难不成还要朕废太子不成--”
那是他曾经坠入过一次,再也不想碰触第二次的深渊。
君臣之别,深如渊海。这是他一直明白的,也是元绍,一直在反反复复提醒、告诫的。
不该想的事情不要想,不该碰的东西不能碰。莫恃权,莫恃功,莫恃宠。
事君之道,惟敬惟忠。谨守臣节,莫逾本分。
方丈斗室天光不透、声音不闻,除非刻意数着自己的心跳呼吸计时,根本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凌玉城抱膝蜷坐屋角,把头埋在双臂当中,很快,就让自己静滞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像。
无思无忆,无想无觉。
时间在这样的空白中已经失去了意义。寂静被打破的那一刻,凌玉城要连眨好几次眼,才能分辨出外面呼唤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元绍:
“长生!”厚重的墙壁在内力面前如同无物,持续不断的呼唤声带着焦灼,一声声震响在耳边。虽然因为内力传音,本来就比正常的语声低沉了不止一筹,凌玉城仍然从中辨识出了干涩和沙哑:
“长生,你还好么?”
凌玉城本能地长身而起——这在平时异常简单的动作却没有能够成功,发麻的腿脚完全用不出力气,而冰凉的脊背也只略微挺直了一下,随即再次砸回了墙角。
真是,狼狈啊……
微微对自己苦笑了一下,凌玉城反手一按墙壁,支撑着自己站起身子,慢慢走过去。拉开门闩,元绍果然是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看到他现身便一个箭步抢上前来,伸手要拉,却在触到他手臂之前的最后一刻缩了回去。
“长生……”
“臣无状,劳陛下担忧了。”
元绍担忧关切的神情落入眼底,凌玉城心头微微一动,立刻克制住自己的心绪,毕恭毕敬地低头施礼。膝盖还未弯下,毫不意外地就被一把扶住。
“长生,”那个因为长久呼唤,而使得嗓子都开始沙哑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痛苦:“你不必如此。是朕……是朕,对不起你。”
“陛下何出此言。”
并没有甩脱那只紧紧抓住自己小臂的手,凌玉城微微抬头,与元绍四目相对,容色平静,口气恭谨:
“原本是臣说话不妥,让陛下有所误会。臣贸然告退已是无状,承蒙陛下不罪,臣……感激在心。”
“可是——”
“陛下,”凌玉城眼底的微笑宁静而飘渺,然而元绍没能出口的所有歉意,都被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堵了回去: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