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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等闲变却故人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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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水榭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一喝之下,宁秀几乎是仓皇而逃,自有侍卫守在岸边回廊尽头,怎么把他带来的,还是怎么带回原处。伺候的宫人收拾了摔碎在地上的茶盏,沏上新茶,也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碧叶亭亭荷风摇曳的水榭当中,就只剩下两个人相对而立。

元绍一颗心砰砰乱跳。刚才有人进进出出,为了矜持威严也为了事情的机密,他还能保持着沉默,到了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哪怕反反复复地收拾心情,也架不住口里一阵一阵地发干。

他本能地选择了另起话题:“端王在朕手里的消息,虞夏现在还不知道,一旦知道,肯定会来要人。--你看,是现在就公布出去好,还是索性隐秘其事的好?”

说到政事,凌玉城有些怅惘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他慎重地沉吟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陛下留着端王,想必是要当成对付虞夏的一枚棋子。既然如此,这棋子藏得越久,就越像是假的,倒不如趁着事情还新鲜,当着虞夏使节的面广而告之。至于他们要人么,随便找个借口回掉就是了。”

“比如?”

“比如端王念及嘉佑皇帝驾崩,不得归葬祖宗陵墓,痛心疾首,特地前来谒陵。虞夏大凉,本是兄弟之邦,陛下视嘉佑皇帝之子犹如子侄,感念其孝心,留在大凉暂住……反正这种借口谁也不相信,只要台面上能过得去就行了。”

“……”这种说法真有凌玉城的特色。睁着眼睛说瞎话原是政客本色,然而大家差不多都是心照不宣,借口云云谁都不会当真说出来,也只有凌玉城一边出主意一边还要点破。“那如果虞夏使节说端王是发动宫变、弑君杀兄的罪魁祸首,要朕把他交给虞夏呢?”

“陛下视嘉佑皇帝为兄长,视其子嗣犹如子侄,不忍其身遭冤屈、令亡者泉下不安……如果有必要,我国愿为他主持公道。”

“朕本来还打算给他随便封个什么安乐侯、忠顺伯之类的爵位的,给你这么一说……似乎只能暂时搁置了。”

“让他自己泣血请求陛下保护就好了。”凌玉城眉梢一扬,一脸“你怎么这么纯良”的神色:“父皇驾崩,哀痛方深,本该在父皇陵前庐墓三年。然而身为人子,父仇未雪,不敢不惜此有用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奔大凉……理由让他自己编去,陛下放心,他当年功课好得很,区区小事,怎样也能编圆乎了。”

如此理直气壮地不要脸终于让元绍失笑出来。一边笑,他一边指着凌玉城,连连摇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啊!”

笑声,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是能感染人的。凌玉城神色也渐渐轻松下来,等元绍不可抑制的大笑慢慢停了,才肃容躬身,慎重地行了一礼:

“臣特向陛下请罪。”

“——怎么?”

“端王之于陛下,是一颗得来不易的重要棋子。臣方才……只因为一己之私,就冲口而出激他自裁,实在是……大错特错。”

元绍唇边的笑容倏然收敛了一下。说实在的,凌玉城那句话当真大不妥当,再说得严重一点,他完全忘了他自己大凉皇后的身份,只一心一意由着性子行事……如果还要再欲加之罪,甚至可以说凌玉城逾职越权。像是否帮助虞夏皇子夺位这种军国大事,本来只有皇帝才能决定,而他竟然敢于擅自处断。

然而那又如何,他喜欢的,本来就是这样的凌玉城。

“你说这个啊,”元绍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倒没什么,他既然肯千里迢迢跑到大凉来,就没有因为你一句话去寻死的道理。左右他在大凉也有十年二十年好待,要是你一句话都受不起,那迟早也会出事。”

他手在空中猝然一挥,硬生生转回了话题:“咱们不说这个扫兴家伙了。朕进来,其实是想跟你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用尽平生最大的诚意吐出了两个字:

“抱歉。”

澄净的眸子微微有些迷惑,似乎在无声地询问,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句突如其来的道歉。元绍虽然手心都开始冒汗,到这地步也只得按定心神,一口气说了下去:

“朕很抱歉。之前,朕是没想到,不是故意违背承诺……日后,朕也不会,再像那天一样让你伤心。”

“从今天起,朕的身边,只会有你一人。你放心。”

凌玉城定定地凝望着元绍,默然无语。

应该感激的,他知道。以帝王之尊,元绍向他道歉已经是纾尊降贵,更何况作出这样的承诺……从今天起,只有他一个。

这是天高地厚,从来都没有人得到过的恩典。

而且正是他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此以往,更不相负。

可是,为什么胸臆当中冲突咆哮的却不是喜悦,而是几乎要把人生生撕裂开来的痛。

比封地归来,隔墙听到他在临幸宫人的时候还要痛,比起当天晚上,强迫自己平静地躺在他身下,不露任何异状的时候,还要痛。

明明都已经死心了的。明明都已经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次单方面的、错误的动心,只要立刻忘掉就不会再感觉到疼……

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用满口的血腥味压下涌到喉头的酸涩,他调整了一下站姿,毕恭毕敬地向元绍低下头去:

“陛下圣恩隆厚,臣……愧不敢当。”

“……长生?”

元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却由不得他不信。

不仅仅是因为凌玉城在用君臣奏对的态度向他辞谢,而是因为,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他从凌玉城身上,都看不出一点点喜悦的样子。

“……长生。”寻思片刻,他再次试探着开了口:“朕是认真的。朕既然答应了你,就永远不会违背承诺。你不用担心……”话音未了,凌玉城眼底就浮起了漫漫的笑意,轻柔地,然而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

“陛下从不轻诺,言必守信,臣,是知道的。”

“那你——”

“陛下待臣之恩,天高地厚。只是,如此恩典,非臣子所宜受……臣,德薄能鲜,无以克当。”

“这不是什么恩典!朕只是——”元绍烦躁地挥了一下手,在水榭当中困兽一般来回踱了几步,方才找到词句来描述自己的心情:“朕只是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伤心而已!长生,”他热切地望向凌玉城,“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陛下是刚刚听见了宁秀的话了吧?”即使被这样的眼神凝视着,凌玉城神色还是不变,唇边也依然带着柔和的笑意:

“臣的身世,陛下一直是知道的。臣的生母,当年虽然发誓和臣父再不相见,却为他伤心了一辈子。所以臣从出仕开始,想的就是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一生一世,只对她一个人好……这个想法,确实曾经和宁秀提过的。”

眼见元绍因为被揭破了偷听的事实,面上略微有些尴尬,凌玉城也不为他转圜,目光轻轻低垂了一下,眼底唇边的轻笑,越发显得飘渺了几分:

“后来,臣……就什么也不想了。”

后来,成了北凉皇后,就什么也不必,也不能再去想了。

少年时代,纯粹而透明的企盼,因了日后的变故,此刻说来便显得格外惨痛。元绍心底也是一揪一揪地发疼,转念一想,却觉出了不对来:

“长生,”他的语气转为了郑重:“朕曾经说过,除非你愿意,朕绝对不会碰你一下。你该是明白朕的意思,所谓愿意,指的是两情相悦。那天晚上,你让朕近身的时候,难道对朕就没有一点点的欢喜?”

长窗外,忽地波剌响了一声。一道金红闪过眼角,是荷塘里游动的鱼儿高高跃出水面,鱼尾甩起一串水珠,将折成七色的阳光反射进了水榭。

刹那间,微妙的动摇从凌玉城脸上一掠而过。

而几乎是立刻,元绍的问题就跟着追击了下来:

“要是喜欢朕,你当真就不期望,一生一世,朕与你只有彼此?”

怎么会不期望呢?

那天晚上,是你先答应了我的啊!

可是……

可是,如果不是真正出自内心,如果不是爱恋到了一往无回的地步,纵使承诺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会后悔的。

到了后悔的那一刻,纵然你出于自尊还愿意坚守承诺,也会不快,会厌烦……最终,我们的情分,就会在这日复一日的忍耐当中消磨殆尽。

到那个时候,哪怕君臣之份,或许都已经不可得了。

凌玉城静静俯首下去。唇齿间鲜血的味道已经淡了,然而些微的铁锈气息,仍然给他的声音带上了刀锋一样的坚决:

“臣,不敢逾越人臣本分。”

元绍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还是不对,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还是不对……他一时间想不出所以然,可单凭本能就知道,掩藏在凌玉城平静恭顺外表下的,一定还有其他更深的东西……

是了,是了。凌玉城在他面前常是言笑无忌,口口声声谨守臣节的时候,只有,只有——

“你根本不是不想。你是不敢对不对?你只是不敢!”

“陛下——”

“期望的话,伤心的话,觉得朕违背了诺言的话……你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对朕说呢。”

恭谨的面具终于被打破了。凌玉城慢慢扬起脸,对上元绍的目光,唇边柔和而缥缈的笑意,终于一丝一丝地化成了苦涩:

“可是,臣,又凭了什么,来告诉您这些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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