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岂曰无衣与子同(1 / 1)
“大人,战果统计出来了。”
“怎样?”凌玉城放下笔起身。从山顶望下去,星星点点的篝火东一团西一簇,夜风不时吹来模糊的惨叫,只响了半声便戛然而止,那是大战之后的士兵们在清理战场,给重伤倒地的敌人补上最后一刀。血腥味仍然浓重,然而热腾腾的肉香味已经随着蒸汽翻滚开来,给这北国的寒夜平添了几分暖意。
“斩首三千余级,俘获八千。”贺留跟在他背后亦步亦趋,“其中丁男七千人,壮妇一千人——真是疯了,上次那一仗打赢以后,他们连女人都拉上了战场,抢东西也不是这样抢的!”
“擒杀敌酋呢?”
“海西九部各大首领,现在已经确认击毙五人……其中有三人死在大人箭下。擒获两人,至少有三人已经逃脱,其余人等身份还没确认。”
凌玉城一边听一边四下打量。赶路一天一夜,又苦战了一天的玄甲卫战士大多在埋头吃饭,有些人还在往嘴里填着马肉,眼皮就慢慢耷拉下来,靠在同袍身上睡得人事不知。几乎每个人都带了或轻或重的伤势,身上绷带横一道竖一道,血腥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再加上锅里飘出的肉香,浓烈古怪得无法形容。
见他过来,吃到一半的士兵们纷纷推醒同袍起身肃立,问候声响成一片。凌玉城一一点头回礼,询问几句战果如何,听着士兵们七嘴八舌兴奋的回答,时不时微笑着夸奖一句。巡视了大半圈,见到几个新兵脸色苍白地瑟缩在一边,离煮肉的锅子能有多远就有多远,特地绕过火堆走了过去:
“牛二壮?”他在记忆里飞快地搜索着这些新加入者的姓名履历,“今天干掉了几个?看你这么一身的伤,之前很拼命啊。”
“大、大人,”骤然近距离和平时高不可攀的主将接触,牛二壮整个人僵成了一根木头,嘴唇哆嗦得一句话都说不利落,“我干掉了三个!这点儿小伤不算什么,还不如在牢里给打得疼呢!”
“好好干。”凌玉城点点头,转向牛二壮身边特别苍白的一个新兵:“小秀才怎么样?第一次上战场,怕不怕?”
“回大人的话,”萧梁竭力站直身子,然而刚刚被塞了两口马肉,今天第三次吐了个翻江倒海,此刻两条腿还跟弹琵琶一样抖着,“我军冲下去的时候已经赢定了,这样要还是怕,就太对不起大人的教导了。只是小的无能,刚冲下山坡就摔下了马,要不是大牛替小人挡了一下,小人今天就没法站在这里了。”
“你是进了玄甲卫才开始练武,能这样就不容易了。”凌玉城点点头,继续一个火堆一个火堆巡视过去。一直走到营地尽头的一片帐篷外,他才蓦然停住脚步,方才一直挂在唇边的柔和微笑也褪得干干净净:
“我军伤亡如何?”
“新兵战死十人,重伤二十五人,其余人人轻伤,”说到这个话题,贺留的声音无法抑制地低沉了下来,“我们的老弟兄……死了四个,重伤十五人。”
“要好好抚恤。”凌玉城黯然吩咐了一句,低头进入营帐。因为下令轻装,几乎所有帐篷都被留在昨晚的宿营地,整个山顶仅有的三顶军帐里整整齐齐地躺满了伤员,最里面的一顶帐篷紧紧拉着,里面不时传出杨秋暴躁的喝令和怒骂声。
“大人!”
“大人……”
“大人——”
“都躺下。”凌玉城疾步上前,双手向下虚按了一按,目光从一张张失血过度的惨白脸庞上掠过,“阿普、欧阳、齐英、雷破……”
“大人,我怕是不能追随大人啦。”被他第一个叫到名字的老兵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身子,苦笑:“到这里第一次跟大人出来打仗就弄成这样,真丢人……”
“谁说你不能的!”凌玉城心底酸酸辣辣的,都是久历生死的人,这样的伤势能不能撑过去,彼此都是心知肚明。这个叫阿普的伤者大名王普,原是剑门关外国境线上的马贼,天不收地不管,被他带兵剿了老巢以后加入铁云骑。他跟了元绍去北凉,阿普站出来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反正我是跟定了大人了!”拉了十几个老弟兄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关外的山野里,只等他在剑门关外立起大旗,便义无反顾地奔到旗下。可如今,如今……
“谁说你不能再跟着我了。安心好好养伤,伤好了再回来。若是再也不能上阵了——”扫了一眼欧阳右膝下空荡荡的一片,和齐英齐肘断去的左臂,“能带兵的,就到营里训练新兵。不想带兵了,玄甲卫的产业里还缺人,用你们总比用外人放心。不管怎样,以后看病吃药、乃至娶媳妇养孩子,总有军中替你们做主……”
“大人,”阿普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凌玉城投向帐外,“他们呢?”
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凌玉城瞳孔不由自主地缩了一缩。半开的帐门外,悄无声息地躺了十几具已经没了气息的人体,凌玉城认得最年长的孙冬跟了他超过七年,大儿子今年已经五岁;最年幼的袁祟全才十六岁——不,转过年十七岁了,曾经笑着说回去就能娶上媳妇,从此就有人给做饭补衣服了……
“战死的将士我会带回青州。青州的军祠已经落成,他们会葬在军祠后面,清明冬至都有人上坟。日后,凡是玄甲卫将士,不管有没有儿子、有没有家人,都会在祠里有一份香火……”
“呵……”阿普苍白失血的脸上蓦然飞起一丝红痕,“多谢大人……”头往边上一歪,声息蓦然断绝。周围七八条嗓子同时叫了出来,可无论再怎么呼唤,都再也听不到他一声回答。
“阿普!”贺留从背后扑了上来,泪如泉涌,目光在帐篷里徒劳地搜索着,“你怎么现在就去了,说好打完仗一起喝最烈的烧刀子,说好你以后娶了婆娘生了娃,要管我叫干爹的……辎重都丢在后面,你现在就去了,做兄弟的连给你装殓的衣服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一双手轻轻推开了他,凌玉城垂首默立片刻,解下披风,轻轻盖上阿普宁静如睡去的脸庞,一点一点拉至头顶。“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贺留几乎是本能地跟着念诵。这首诗即使是不识字的新兵也听到烂熟唱到烂熟,那是他们从北疆到这里十年如一日的军歌,他们唱着它在校场上绕圈奔跑,迎着箭雨冲向敌人的刀枪,把同袍的尸体放入墓穴……从入营到坟墓,这首《无衣》,深深刻进每一个将士的骨髓血脉。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下一个瞬间,低低的歌声加了进来,重伤倒卧在毡毯上的伤兵们不分新兵老兵,都勉力抬起头来低声而唱,很快,歌声就从帐篷里一圈圈扩散出去,“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歌声一句比一句苍凉,也一句比一句高亢。到得后来,山顶上星星点点的篝火旁,所有玄甲卫将士不分新兵老兵,无不相互扶持着肃立当地,歌声被寒风一直吹坠到山脚:“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是大胜之后众志成城的庆贺,也是猛兽对自己死难同胞的哀歌。
“大人,黑水将军李忠成求见。”
巡视一圈后,凌玉城回到营地,继续写预备给元绍的战报。所谓营地,也就是避风处一块略平整点的石头,上面铺了块马褥子——古人说“倚马可待”,其实真正出兵放马过的人才知道,这时候除了马也没有别的可倚了。没写几句又有侍卫来报,抬起头,李忠成局促不安地立在一丈多外,时不时搓下满是老茧的手掌,满脸都是“我有事跟你谈,我有事跟你单独谈”的神气。
“大人,末将特来致谢。”一起走到僻静处,李忠成迫不及待地开口,“刚才战果报上来,黑水卫被俘虏的将士,今天救回来的共有两千之多。我部男儿得以归乡,都是托大人虎威所致,末将感激不尽!”
“世子不必如此。”凌玉城很想客气两句“同是北凉臣子,救护子民也是应该的,”话到舌尖转了两转,实在说不出口。沉吟一下,转了个话题:“今天这一战世子也辛苦了,麾下将士伤亡可重么?”
“大人放心,孩儿们折损得不多。”李忠成咧开大嘴笑了一声,“杀了那么多兔崽子,才死个两三百人,末将打仗从来没有这么顺过!——大人,末将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末将的长子今年十三岁,已经骑得了快马、拉得开硬弓,上次打猎一个人就干掉了一头狼。若是大人不弃,末将想把犬子送到大人身边作个侍卫,也好跟着大人学点本事,还求大人赏末将一个脸面。”
“……你儿子?”凌玉城深深凝视了他一眼,李忠成高大的身躯微微躬着,竭力让自己显得比凌玉城矮上一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里满是焦灼。“世子太谦了,你身为黑水卫将军,独掌一军,令郎跟着父亲岂不是更好?”
“大人说笑了……”李忠成苦笑,“之前打了这么大一场败仗,末将的位子也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万一啥都丢了,孩子能有福气跟着大人,总比跟着我这个爹好些。如果大人再不收留,末将……末将几个叔叔家的儿子都没有活过十五岁……”
所以,其实是为了世子和黑水卫将军的地位,把长子送来作为效忠的证明吗?有这样的父亲也不知道是幸与不幸——
“我知道了。”他断然举手,打断了李忠成越发哀切的自诉,“兹事体大,我须请旨定夺。另外——”他微微低头逼视着李忠成,言辞斩钉截铁,“到我这里,就没有什么世子的儿子之类的话,一切和普通将士一视同仁,世子可舍得?”
“当然、当然!”李忠成心底涌起一阵狂喜,忙不迭的答应,“草原上的苍鹰不经风吹雨打怎么能成长,大人尽管放手摔打犬子就是!”
“那就好——”话音忽然一顿,相对而立的两人几乎同时扭头往山下望去——只这么一转头的功夫,刺耳的警哨声已经划破了沉沉夜幕!
“出什么事了?”凌玉城凝神辨认着哨音的节奏,一边疾走一边扬声:“来人,带马!”
警哨刚起,就有侍卫扑向凌玉城散放在一边休息的坐骑,手脚飞快地上鞍子、紧肚带。等凌玉城快步走到下山的道口时,鞍辔齐全的战马已经等在那里,凌玉城翻身上马,在紧急集合的护卫们簇拥中疾冲而下。
几乎不必特意去寻找出事地点,连绵不绝的警哨声中,星星点点的火把已经长龙一样汇集过去。凌玉城赶到时,只见二三十名黑衣骑兵已经排成了森严的阵列,前排手握长刀微微散开,后排平端□□,冰冷的寒芒毫不动摇地指向前方。二十步开外,一簇黑水卫将士刀枪并举,沉着脸骂骂咧咧。两阵当中的空地上仰天躺着一个女子,褴褛的衣服几乎被撕了个干净,身上血迹斑斑,一望而知已经绝了气息。
凌玉城脸色一沉,迅速四下里扫视了一圈。黑暗中,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无数海西战俘相互扶持着站起身来,踮起脚尖向这里观望。离得近的一群男子紧紧聚拢,神色半是恐惧半是仇恨,很明显地还有一点迷茫,看着白天追杀他们的两军对峙的场面不知所措。人群里,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号隐隐传来,只响得半声就被人捂住了嘴。
“这是怎么回事?”马蹄声密如急雨,李忠成从后面飞速赶了上来,一靠近就被凌玉城从未有过的阴沉眼神逼得打了个冷战。“淫辱妇女,和友军动刀动枪,——莫非我先前没有传过军令?”
这句话以铁勒语朗朗送出,两边持刀拿枪的将士都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半数人悄悄放低了手里的武器,另外半数焦急地低声询问,然后模仿着身边同袍的动作。凌玉城用眼角余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一瞬不瞬地逼视着李忠成,目光里全是居高临下的凌厉质问:大胜之后,黑水卫仍然服从他的军令吗?
怎么敢说不!
李忠成背后的冷汗止不住地渗将出来。摇摇欲坠的世子位子还捏在别人手里不说,凌玉城的身份……他敢说一个不字,往好听里说是仗打完了过河拆桥,往难听里直接打成叛逆也喊不出冤枉!
“大人息怒!”惶急中,他在马背上深深一躬,立刻转向自家军士,横眉竖目:“都在干什么!把家伙放下来!”纵马上前,一连几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
“放下武器!”见到对面黑水卫的将士畏惧闪缩着都放低了刀枪,凌玉城扬声喝令。铮的一声响,前排骑兵还刀入鞘,后排卸下箭羽,把□□背了回去,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一人。一下子,场中气氛缓和了大半,就连远远看着的战俘们也悄悄放松了紧握的拳头。
“刚才谁碰了这个女人?自己站出来!”
严厉的扫视中,玄甲卫士兵神色坦然,毫不退缩地回视着自己的主将;刚才拿刀动枪的黑水卫却是哗的一下散了开去,只剩下两三个衣着分外凌乱、身上还带着新鲜血腥味的家伙站在当地,看上去越发的战战兢兢。
“大人,您看……打了胜仗,下面人弄几个女人乐一乐什么的……”李忠成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圈转马头过来陪笑,“反正这些野人都是该死的战俘……”
“行军之时,淫辱妇女,该当何罪?”
“禀大人——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女,此谓奸军,犯者斩!”立刻有高亢的声音朗朗接上,紧跟着,有通译用铁勒语流利地重复了一遍,再用渤海话磕磕绊绊地再次喊了一遍。
“这几个人,是世子亲自处置,还是我来处置?”
“大人,这个——都是有功将士,饶了他们一条性命吧!末将回头狠狠教训一顿让他们戴罪立功——”
“世子不处置么?”
“大人……”听得凌玉城语气越发严峻,李忠成咬了咬牙,一狠心拔出弯刀:“来人!这几个家伙违反军令□□妇女,按律当斩——给我统统砍了!”身边护卫应声冲上前去,两三个服侍一个,把闯祸的几个黑水卫士兵按倒在地,刀光一闪,喷涌的血光瞬间映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哼。”凌玉城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下,扭头朝着自己这边,“刚才谁吹的警哨?——出来!”
“禀大人,是小人报的警。”纯黑的阵列左右分开,一个小队长模样的骑兵越众而出,滚鞍下马,“小人见他们违令淫辱妇女,上去喝斥阻止,却被他们仗着人多动手殴打,一时情急,这才吹哨集人……大人恕罪!”
“所以你就率众和他们对峙?”面对自己下属,这一问一答自然而然用的都是夏文,黑水卫自李忠成以下全都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两人神气,看凌玉城声音一句比一句严厉,那个小队长跪倒在地,脸色灰白,“为什么不离开现场立刻上报?要是你们混战起来,这儿这么多海西战俘,万一有人登高一呼,你想没想过后果?——重责四十军棍,官职降一级!”
“是!”
沉重的枪杆挂着风声重重砸下来,三五棍后,每一棍都带起飞溅的血花和碎裂的衣衫皮肉。和方才斩杀黑水卫士兵的骚动不同,这一回真正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个小队长十指深深抠在地面,甚至不敢□□呼号。四十棍打完,凌玉城骑马慢慢绕着场中的空地踱了一圈,蓦地提气扬声,声音如冰玉相击,远远传了开去:
“我再说一遍,不听号令者斩!私相斗殴者斩!淫辱妇女者斩!”他说一句,军中的通译用铁勒话和渤海话大声重复一句,“谁再敢违犯军令,这几颗人头就是你们的下场!”
“至于你们,”他兜转马头,离得最近的海西俘虏迅速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住地面,一圈绕下来,已经没有还敢站立的俘虏,“胆敢起兵谋反,按照国法,全家都该拉去砍头。陛下仁慈,允许你们当奴隶赎罪——谁要是还敢逃跑反抗,老子今天已经杀了几千人,不介意再杀几千!”
一声喝令,集结起来的玄甲卫士兵赶羊一般将战俘们男女分开,老幼分开,轰进不同的营圈。火光下,瑟瑟发抖的海西野人很顺服地跟着走,在靠近黑水卫士兵的时候甚至格外贴近了引着他们的玄甲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