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1 / 1)
没想到仅仅五天后,吴世勋就再次遇到了这男孩。
他到邻市出席一个商业银行峰会。集团是区域经济的领头羊,他作为管理者不得不到这样的峰会上露个脸,不需要发言也不需要掏钱,这是一个态度的表示。
第一天的会议结束后,在主办方负责人的陪同下与会者们移步峰会召开酒店的国宴厅参加晚宴。一行人走在宽敞的长走廊里,窗外天色已晚,湖边灯光夜景已经打开,天空飘着细雨,颇有情调。经过散客用餐的大厅时,吴世勋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男孩只是穿着再普通不过的T恤牛仔裤低着头站在门边,吴世勋仍一眼就认出了他。有些别扭的不安定的站姿再加上深深低着的脑袋、欣长的脖颈和尖尖的下巴,一天下来都没能把邻市市委班子成员记全的吴世勋立刻就想起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快递员。
"鹿晗?"他走过去轻声询问:“你怎么在这里?”
初遇那天吴世勋就心念一动叫助理调查小快递员的资料,第二天一份完备的调查报告就交到了他手里。
快递员名叫鹿晗,是孤儿,在余家巷福利院长大,跟吴世勋猜测的一样患有轻度自闭,所幸智力发育还算正常是比较少见的高能力患者。他离开福利院后在街道办协调下租住在幸福里一所石库门老房子的二楼,房东是一名独居的七旬老太,待他很好。福利院老院长将他一手带大,用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教会他自我管理和沟通。成年后社区根据他的情况安排他学习家政。
不少自闭症患者在个别领域极具天赋,鹿晗的动手能力很强记忆力也好,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能考出一级厨师资格。可惜他还是无法与人正常沟通,不能在饭店后厨工作,空有一副好手艺。幸好社区里新来的大学生脑子活络,跟一家高端家政公司有点关系,把鹿晗介绍去面试。
现在的有钱人请家政要求很高,资产越多的家里越是鸡飞狗跳龌龊事一大堆,所以请家政不再需要拎得清会说话的,反而要找老实话又少的,只知道干活没存在感的最好。鹿晗人长得好,做事情认真,年纪轻本地人又烧得一手好菜,最关键的是他对雇主家的事情毫无兴趣也不会去八卦,面试时深得家政公司老板喜爱,很顺利就被录取了。
前一阶段鹿晗服务多年的人家举家移民,他暂时空了几天。正巧租住的老房子隔壁屋的快递小哥黄三民帮他家房东刘奶奶搬咸菜缸崴了脚。干快递的缺勤是大事,他就帮忙去顶了两天,虽然干得不大好但也算应付了过去。现在鹿晗已经接了新的钟点活儿,一天六个小时,打扫一套400平米的大平层外加做顿晚饭。
好好的怎么做家政做到邻市来了?
鹿晗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动了动嘴唇没回答。
吴世勋还要再问时,服务员突然出现打断了他:“您打包的松鼠桂鱼好了。”说着便把一个精致的提袋交到鹿晗手里。
到邻市来买外卖?吴世勋心里暗暗有了底,再看鹿晗随身没有包,裤子口袋也瘪瘪的,便问:“坐火车来的?”
鹿晗摇头:“票……不能买。坐汽车。”
“钱呢?”
鹿晗其实很想逃走,眼前这个人看着很和气,说话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他不敢不听。院长爷爷教他只要不被欺负,就先服软,这句话让他在很多时候得以自保,他记得很牢。这人只是在问他话,并不是欺负他,所以他乖乖从裤子口袋里把东西全部掏了出来。
两张零钱,几个钢镚,根本不够付回去的车费。
吴世勋又问:“那家的人想吃所以叫你来买?”
他怎么会知道?鹿晗看了吴世勋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点点头。
吴世勋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助理赶紧拉住想要上前询问情况的主办方负责人,这是老板的习惯动作,老板现在很生气。
从鹿晗手里拿走提袋给助理,吴世勋轻声交代了几句后又向主办方客客气气地告了罪,不参加晚宴了。吴董放低姿态赔罪道歉,主办方哪敢再计较,连声说没事没事,请吴董自便。
鹿晗一个人跑到陌生地方已经极为焦虑,现在事情发展完全脱离了他的理解能力,他惶恐地扭着双手,右脚脚跟不断地敲打地面。
“你的钱不够买程车票,菜我让人送回去了。”吴世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马上就到七点半了,是你的吃饭时间,吃过饭我再送你回去。”
自闭症患者常常有刻板重复行为并且对固定环境有较强依赖,为了让鹿晗能够适应社会,老院长自创了套时间管理法,让鹿晗既能留在自己的小框框里也能跟上社会的节奏。鹿晗每天在准点时起床,在十五分时出门,半点时吃饭,四十五分时洗澡。这意味着错过了现在七点半这个时刻,他会再等一个小时,到八点半再吃饭。
鹿晗很慌乱,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也不明白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但他心里清楚这个人是在帮他,他知道那些钱不够回家,也知道自己肚子很饿,于是他点点头,跟着吴世勋走到一个包厢里坐下。
吴世勋点完菜后冷盘很快就来了,他特意叫服务员拿了把叉子给鹿晗,没想到鹿晗的筷子用得很好,滑腻腻的桂花糖藕也能轻松准确地夹起来。鹿晗对吴世勋的目光浑然不觉。他很累了,很难再集中精神自我管理,加上肚子又饿,他一心一意吃起饭来。吃饱了就玩陶瓷小筷架,面无表情地把那小东西在桌上滚来滚去玩得不亦乐乎。
吴世勋在边上安静地看着,心里说不出的熨帖。他小时也总是这么陪在哥哥身边,看他反反复复把玩着一些小东西,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的哥哥也是一名自闭症患者。只是哥哥的病情很重,语言能力沟通能力都不行,智力发育也有些迟缓。哥哥不说话也说不好,唯独被他缠得不行时才会说上只言片语。哥哥不看人也不理人,有一块黄颜色的大积木哥哥时时刻刻要带在身边,除了他谁也不让碰。哥哥两手的手指都有不同程度不自然的弯曲,最大号的乐高也抓不紧,他让哥哥挑积木再把着哥哥的手,一块一块地拼。血浓于水,他很爱哥哥,他知道哥哥也很爱他。
初中时他开始念寄宿制学校,每周回家一次。哥哥坐在游戏室的地板上抱着积木晒太阳,他坐在边上讲学校里的事给哥哥听。秋日傍晚柔和的阳光下,哥哥微微眯着眼睛,目光没有焦点似听非听。
哥哥出事那天他是在数学课上接到的电话。他等不及家里派车来接,冲出校门拦了辆出租赶去医院。哥哥浑身湿透躺在冰冷的不锈钢床上。母亲哭成泪人,为没能守护儿子自责到极点。他紧紧抱着父母亲泪流不止。哥哥身边有保姆陪着,平时只在卧室和游戏室里活动,极少走出主屋,后花园更是从没去过,怎会失足跌进那里的池塘?
后来发丧完毕,他在池塘边花丛里找到一把捕蝶网,黄色的手柄白色的网。他想到上次回家时对哥哥说起自己参加了生物课外活动小组,每天早晚在学校里捕蝶抓虫做标本,还用应急灯做陷阱吊在寝室窗外捉蛾子。他记得自己向哥哥抱怨学校的花种类单一,远不及自家后花园苗圃里丰富,蝴蝶也多。
他抱着那把捕蝶网哭了一个星期。
不知过了多久,鹿晗丢开筷架,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打了个呵欠。这个手表是爷爷买给他的,是对他考出一级证书的奖励。手表每天风吹日晒已经变得很旧,金属表带连接的地方早已褪色,表盘上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十点钟。鹿晗的时间表里没有规定睡觉时间,爷爷说他干活儿累,什么时候困了就什么时候睡。他今天奔波了很长时间又太紧张,现在很困,想睡觉。他看向吴世勋。
“困了?”
鹿晗点点头。
“送你回家。”
鹿晗累得有些迷糊,没有躲开那只轻轻覆上他发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