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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往日伤(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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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下午,绿川萤都心神不宁。

一会儿感觉有人拍她脑袋,一会儿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语:“所以小绿川,不要做负气的孩子,

不要辜负自己,不要欺骗自己。”

数学老师点了她三次名,见绿川始终一脸茫然,忍无可忍,命她顶着书包去教室外罚站。

绿川靠墙站直,继续神游。

“这就是绿川同学所在的班级了,您这边请……绿……绿川同学?!”

绿川如梦初醒,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级任音乐老师,和她身边那位气质优雅的中年女士。

“平松夫人……”绿川依旧手举书包。

平松夫人看一眼教室里的黑板,冲绿川眨眨眼睛,“我也讨厌数学课。”

音乐老师帮绿川取下书包,恭敬地将她和平松夫人引到会客室,恭敬地端上热茶,恭敬地掩门离去。

“绿川同学,这是我们第四次见面了。”平松夫人的声音轻柔和煦,“去年在维也纳,只听了绿川同学在复赛时的现场演奏,一直很期待决赛时你的表现,可惜……不知道绿川同学还在练琴吗?”

“很久……很久没有练琴了。”绿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难怪那天在琴行听你弹李斯特的《钟》,觉得指法生疏了。绿川同学,无论天分多么高,都不可以荒废练习哦。”

“是,夫人。”

“绿川现在的钢琴老师是哪位?”

“没有老师……”

“哦?之前的那位老师呢?”

“之前的老师是我的父亲,去年决赛之前,他去世了……”

会客室一片寂静,午后的阳光洒落进来,万千尘埃无声轻舞。

那样才华横溢的父亲,终究也如尘埃一般,随烟散布,和光同尘。

“抱歉。”平松夫人伸手轻抚绿川的头发,“我记得绿川同学有很漂亮的长发,弹琴的时候,马尾巴跟着琴声一跳一跳的……所以是为了纪念父亲而剪短的吗?”

“因为孤儿院的浴室每次只供应十分钟热水,长头发总来不及洗,就剪掉了。”绿川努力轻描淡写。

“那么,绿川同学,”平松夫人注视着绿川的眼睛,“愿意重新留长头发吗?愿意,重新开始练琴吗?”

学长在十七岁的时候,才学会对自己诚实,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讨厌啊快滚开。

所以小绿川,不要做负气的孩子,不要辜负自己,不要欺骗自己。

“夫人,我喜欢弹琴,很喜欢很喜欢。可是喜欢钢琴的人,似乎总是会不幸……”绿川的手拽紧

校服裙摆,“我的父亲为了弹钢琴,违背祖父让他从商的意愿,带着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离开日本,来到维也纳求学……”

出身优越的少年男女,被双方家长冻结所有银行账户,初次见识到生活图穷匕见后的残酷。

奖学金在支付完昂贵的学费之后,所剩余额仅够两人清贫度日。男孩有钢琴梦的支撑,尚能安之若素,女孩却惶恐地看见自己的青春就此埋葬于异国的阁楼房间,埋葬于廉价超市的打折蔬菜,埋葬于一日三餐,蒸煮熨烫的无尽琐碎。

于是争吵,哭泣,互相指责,彼此痛恨。

由爱到恨的距离,不过三年零八个月的时间。

在得知自己怀孕之后,女孩忽然安静下来,整日坐在阁楼窗前,仿佛回到娴静无忧的少女时代。

男孩并不知道,女孩已决心离开,这个孩子,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告别的纪念。

孩子是早产儿,一出生就被抱进暖箱,三天后,女孩被家人接走,从此杳无音信。

孩子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样子,是十四年后。

整理父亲遗物时,一份夹在乐谱里的剪报轻轻飘落,泛黄纸张上记录着一场豪门婚礼的盛况,,日期定格在十二年前的早春。新娘穿手工缝制的象牙白婚纱,巧笑嫣然;新郎是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仪表堂堂;两家父母排列在侧,其乐融融。千里之外,一个男人和他幼小的女儿,不过是新娘年少无知时的旧梦一场,家族的权势和财力,足以让所有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没有恨意,也没有爱意,孩子把那份剪报轻轻抛进分类垃圾的旧纸张回收桶里。

父亲从未在她面前谈及她的母亲,从前种种,此后种种,都拼凑自房东太太的模糊回忆,和桐原律师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

自母亲走后,父亲再没有搬过家。那间小小阁楼,满屋的乐谱、酒瓶,以及一架棕色二手直立式钢琴,是绿川童年时代关于“家”这个名词的全部记忆。这个家里没有妈妈,只有长醉不醒的父亲和天花板上的玻璃天窗,躺在小木床上望出去,天空偶有飞鸟经过的痕迹。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不愿搬家,是害怕母亲回来的时候,会找不到我们。他到死,都是一个天真的男人……”

绿川从未向任何人倾诉的过往,关于母亲的抛弃,关于父亲的死亡,一字一句,说给第四次见面的平松夫人。

她无法停止诉说,像一个背负了重担行走于无穷荒野的旅人,终于找到安息的水边,放下全部负重,仰卧在青草地上。

那个天真的温柔的男人,在失去爱人之后,染上酒瘾。开始只是每日晚餐后小酌,渐渐地,没有酒精的安慰就无法入睡。绿川记事后,最常做的两件事是:和清醒时的父亲一起练琴,守在酒醉时的父亲身旁,等待他清醒过来。

音乐学院的教授实在欣赏父亲的才华,惋惜他的际遇,竭力为他谋得钢琴助教一职,薪水微薄,终归可以维持生计。每周末,父亲还会去酒吧兼职弹琴,顺道买醉。

也不是没有美好的时刻。

晴天,父亲会牵着她手沿多瑙河散步,走得困了,就像只小小无尾熊,赖在父亲背上沉沉入睡;雨天,父亲会和她一起蹲在檐下,手把手教她折纸船;圣诞假期去巴黎旅行,父女俩坐在河堤边裹着大衣吃冰淇淋,兴之所至,他会跳到街边艺人的队伍里,即兴合奏一曲——“Für meine kleine Prinzessin!” (德语:给我的小公主!)

只是这样的好时光,随父亲酗酒程度的加重,渐渐稀少,渐渐模糊,渐渐不见。

决赛那天,绿川独自抱着借来的演出服出门。父亲的房门虚掩,他又彻夜未归,大约还烂醉在哪个小酒馆的角落。

维也纳已经连续一周阴雨,绿川坐在公共汽车靠窗的位置,用纸巾轻轻擦拭被雨水打湿的演出服下摆。

“小萤,明天是你的第一次正式比赛,爸爸会在台下为你加油的!”

演出服太宽太大,绿川在后台更衣室忙碌许久,勉强用别针固定好溢出的衣料。推开更衣室木门,等待她的是房东太太和一位着便衣的女警。

父亲没有忘记和她的约定,前一晚十一时结束在酒吧的演奏,从酒保处取了寄存的花束和蛋糕,笑容满面地离去。雨天路滑,急着走近道回家,在没有路灯的偏僻小巷滑倒,右脑先着地,脑膜中动脉破裂,血肿,昏迷,直至第二天被清洁工人发现送医。

此后的无数个深夜,她一次又一次梦回维也纳市立医院的那个走道,那间病房。

她看见父亲安静地躺在洁白的床单下,在她推门而入的刹那,他从昏迷中醒觉。

“律子,你来啦。等我练完这首曲子,然后送你回家……”他微笑着,苍白的脸颊忽然呈现异样光彩。他回到少年时的那个傍晚,晚霞在神奈川的海岸边兀自燃烧,美丽的少女垫着脚尖跑进琴房,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

那光彩转瞬即灭,他的瞳孔渐渐涣散。

绿川萤看见十四岁的自己绝望哭喊。

看见护士将父亲身上重重导管拆除。

看见医生大力把她拖离病房。

一切像是一幕哑剧,无声无息,倒带重播。

半年后,桐原律师和流川先生出现在孤儿院会客室。

包括亲子鉴定书和收养协议在内的各式文件在她面前一字排开。

“你姓流川。”面前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有着和父亲极为相似的面容和迥然不同的气质。

“不,我姓绿川,我的父亲叫绿川清之。”直视他的眼睛,不要退缩,不要躲闪。

既然父亲选择丢弃那个姓氏,即使潦倒,即使困苦,也义无反顾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那么她也可以在孤儿院继续生活到十八岁,然后自谋出路。

中年男人与她对视许久,绿川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同时埋藏这样多复杂的情绪:喜悦,思念,悲伤,痛苦,欣慰,释怀……

“绿川小姐可以保留她的姓氏。”中年男人终于错开目光,向身边的律师点点头,“桐原,接下来的手续交给你,我们坐明天下午的飞机。”

……

“夫人,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没有出生,母亲是否就不会离开?父亲是否就不会被我拖累?是不是我折断了他的翅膀,让他无法高飞?有时候,我希望自己从未出生……”

绿川感觉一双温暖的手将自己拥入怀中。

那是她无数次梦想过,却始终不可望更不可即的,妈妈般的拥抱。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小萤,愿意让我做你的老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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