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十六)
映入眼帘的,是无尽的白色。
不需要精妙的推理,也知道这里不是天堂。
张莞尔知道自己不配升入天堂。
并且,胃部抽搐的疼痛,如果身故,怎么体会得到?
不是天堂,就是医院了。
张莞尔看到杨晓童关切地凑过来。
杨晓童看起来狼狈极了。
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窝在黑眼圈的映衬下,更加深陷了,两腮有泛青的胡渣。
张莞尔怀疑,他早晨没有洗脸。
关切,在杨晓童的脸上一扫而过,他皱着眉,面色冷峻极了,唇角却极不相配地勾出微笑的弧度。
他冷冷地说话,声音是沙哑的:“出息了,张莞尔。”
这一夜一天似故障中的过山车,大起大落,毫无套路,颠到杨晓童七荤八素,情绪混乱。担忧是什么?心痛是什么?愤怒是什么?怨世道不公是什么?恨自己无能又是什么?
他业已分不清了。
这一夜一天的开端,与往常无二致。
虽然杨晓童没有忘记,这是个特别的日子,张莞尔的结婚纪念日,与别人的。
十一年前的这一天,杨晓童在监狱内打了一场群架。
起因是他无端摔了监狱老大的杯子。故意的。
群架阵势十分恢弘,杨晓童挂彩异常严重。
他只是想要铭记,痛是什么感觉。
但那是二十多岁的在押犯杨晓童,如今他大可以躲在守法小业主的身份后,用日常工作麻木本已如影随形的疼痛,已证十多年的光阴,没有虚度。
人总要有长进。
杨晓童例行公事地翻开记录客人建议的小册子。却在接近末尾处,看到熟悉的笔记:
小童:
我该悄无声息地离去,既然一定要离去。
我该做一位好前任,但我注定不是好前任。
我会永远记得你灰绿色的眼睛。
记得你长长的睫毛与浓眉毛。
记得你微笑时略歪的唇角。
记得书写你深邃轮廓的浅浅皱纹。
记得你站立时挺直的背。
记得你的黑色皮衣与牛仔裤。
我会永远记得你等我醒来时的凝视。
记得你换床单的蠢蠢样子。
记得你对我凶,记得你对我笑。
记得你的围巾总是衬我更好看。
我会记得你欠我十一个雪人。
我会记得我欠你一生陪伴。
我会记得我们被时光省略的吵吵闹闹。
我会记得我们不可磨灭的从前。
我会记得我是小童的笑笑。
你不必记得你是笑笑的小童。
小童,希望你的下半生平安快乐。
十分平安,七分快乐就好。
剩下三分,以慰我可悲的好胜心。
我也许不是一个好姑娘。
但爱你的时候,我是最好的自己。
请你记得,你曾被一个人深深地爱过。
你就明白你有多好。
小童,你是我一世最好的际遇。
我愿还你半生好际遇。
读到最后,杨晓童心慌到手已拿不稳本子。
戏剧中常说的“不详的预感”,凿凿地笼罩着他。
杨晓童即刻驱车赶往T市,到张莞尔家。
从敲门到砸门,没有人应答。
他砸了窗子得以入室。
玻璃碴划在皮肤,却不觉得刺痛。
他只看到倒在地上的张莞尔,沾了血污的裙摆,惨白的面色。
杨晓童对张莞尔冷嘲热讽:“杀人大概会上瘾。连自己也不放过了。早知如此,当初我决不为你顶罪。”
张莞尔问:“王睿安呢”
“没死。送医及时,洗胃后已经出院了。”杨晓童递给张莞尔一封信:“王睿安给你的。”
张莞尔展开来看,上面写着:
莞尔:
要经历生死,我才知错。
以前是我做错,以后不必再见。
我活下来了,但王睿安不必。
王睿安即日已死,也算与你做足一世夫妻。
我决定换个环境、换种方式生活。
勿念。
信封中,除了字条,还有王睿安已经签字的离婚协议书。
张莞尔收起信,笑了:“看来只能算杀人未遂。还不够出息。”
杨晓童冷着脸:“什么都拿来开玩笑。女人,别忘了,我还在和你生气。”
张莞尔说:“你那么爱生气,我每每都紧张,一生怎么过?”
杨晓童抓到重点:“你说‘一生’”
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张莞尔不肯开口了。
杨晓童顺势单膝下跪,说:“戒指再补,张莞尔,你愿意嫁给我吗?”
张莞尔泪盈于睫,怕眼泪溢出来,只好将头抬起来,不看杨晓童,说:“我是离婚女人。本事不大、心气不小。做事又极端,曾经杀过人,也试过自杀,情绪状况堪忧。杨晓童,你确定要和这样一个人共度一生?你想清楚了吗?”
杨晓童维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拉过张莞尔的手,握在手心中,说:“笑笑,你在我眼中,是最好的。”
张莞尔叹气:“真是违心啊。”
杨晓童坚定地摇头:“不是的。因为我爱你。我所爱的,自然是最好的。”
杨晓童郑重地又问一遍:“张莞尔,你愿意嫁给我吗?”
张莞尔转过脸,对着杨晓童,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洒了出来,淋在笑容上。
放莞尔决绝地说:“我愿意。”
事情太过顺遂,杨晓童反而愣住了。
很久以后,杨晓童拿这件事打趣:“准备长期作战,不说服你不罢休。你却那么痛快地答应了,反而有点失落呢。”
张莞尔笑:“本就愿意的,何必骗你骗自己。”
一个月后,张莞尔与杨晓童往民政厅公证结婚。
之后三年内,又添一儿一女,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骗你的,谁的人生,能用“幸福快乐的日子”七个字概括呢?
十多年后,一华裔导演问鼎奥斯卡最佳导演大奖。该导演名叫Ryan Ong。
举国一片欢腾,张莞尔的心是平静的。
毕竟只是华裔,又不是中国籍。
王睿安怎么肯放弃王睿安,接受Ryan Ong的出现
杨晓童不曾提及,张莞尔也没追问。
放过,是对故人与过去的生活,最好的致敬。
张莞尔与杨晓童的婚后生活,一如他人,不如意处,也有许多。
儿子确是惹祸精,比起杨晓童有过之无不及,十三岁已懂翘家打架,十五岁女朋友交了一个排。
女儿是张莞尔的胖版翻版,自十四岁天天减肥还天天肥。
杨晓童的右腿,终归落下风湿,对阴天下雨的预报,比气象台准多了。
金融危机后,生意不景气,家里的咖啡馆裁员裁到只剩夫妻档。
五十岁上,张莞尔又生癌,病情在几轮放化疗下得以控制,但只怕复发指日可待。
但日子再艰难,张莞尔始终记着,她所拥有的,已是最好的。
那个可能有魔力、可能并没有的木盒子,随着杨家几次搬家,终于搬丢了。
某日,杜立娴与几个同学逛街,逛到一家不起眼的古董店。
她不经意地,拿起一个其貌不扬的木匣子,匣子打开,放出七彩的光芒。
老板凑过来,神秘地说:“小姑娘,这个小盒子,据说有魔力的哦,只有有缘人才能打开,可以帮有缘人实现愿望。”
杜立娴的一个同学说:“说得好悬哦,说不定就是个靠太阳能发光的盒子。”
另一个同学说:“况且,杜大小姐有什么愿望,直接与她哥说不就好了。还用对着盒子许愿?”
杜立娴绰号“杜四好”,长得好、家世好、学习好,更有一个疼她疼到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好哥哥杜立德。
的确,这样的杜立娴,有什么愿望,需要魔盒实现?
杜立娴捧着盒子,脑海中映出哥哥笔挺的身影。
哥哥其实不是杜立娴的亲生哥哥,是父母收养的孤儿。
杜立娴莫名地想,如果哥哥能够不仅仅将她当作妹妹看待,该有多好。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