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四十一回 百年陌路(1 / 1)
水晶湾仿佛没有尽头,夏景桐和胡三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了许久,仍是红花绿柳撩乱,一望没有边际,夏景鸢他们也没有追上来,危险如无处不在的毒蛇躲在阴暗处蠢蠢欲动。夏景桐表面笑语嫣然,实则警惕周围;胡三依然一副谄媚谄笑的模样,狐狸一般狡黠精明的眸子却转得飞快,突然指着远处的巨大花树,惊叫:
“那树怎么看着眼熟?――殿下是不是经过这里?”
夏景桐点头,似笑非笑:“从不久前就开始绕圈了,见多识广的胡老板现在才发现?”
“殿下折煞小的了”,胡三一脸惶恐,连连摆手后退,“殿下才真的是才高智绝,小的岂敢班门弄斧”。
夏景桐哼笑,魅惑的容颜掩饰不住的得意,显然很受用。漂亮话嘛,谁不喜欢听呢?
“其实也不是原地绕圈子,只是一个迷惑人的小把戏罢了”,夏景桐看似心情不错,也乐得解释一番,“普通人没什么见识,还以为是什么鬼打墙,再加上神乎其神的传言,估计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宝藏!”
夏景桐卖了个关子,指着远处不见尽头的水晶湾,示意继续走,也不管胡□□应如何,只管自己施施然走远了。
胡三默不作声,碧绿的眸子凝视着远去他的背影,幽幽绿光,炽热、贪婪,愤恨而火热,仿佛只需一瞬间,他就能一跃而起,猛虎一般扑倒这个高高在上的七皇子,撕碎他的骄傲,一点一点的,把他的骄傲踩在脚下,甚至禁锢他的意识,成为破碎的、肮脏不堪的玩偶。
夏景桐似有所感,回过头,却见胡三垂涎欲滴的贪婪面孔,不禁摇头,奸商就是奸商,一股子钻进钱眼儿的铜臭味儿,不堪入目。他敛眉,一副捉摸不定的淡漠神情,倒是有了几分夏景鸢的意味,淡淡道:
“歇息一下,等会儿再走”
“咦咦?”胡三不干了,“宝藏就在前边儿,怎么能停下呢?你又不是很累,找到宝藏再休息也不迟!”话音刚落,胡三暗道糟糕,赶忙捂嘴,偷偷打量前面即将变脸的七皇子,还没找到宝藏,他可不想激怒这位唯我独尊的殿下一命呜呼啊!
出乎意料地是夏景桐并未有所反应,只是寻了一棵花树躺在上面闭目养神。簌簌的雪白梨花落下,梨花缤纷间,竟分不清楚哪是他的白衣还是梨花,胡三鬼使神差靠近花树,仰望着,就在以为夏景桐睡着了的时候,低哑柔媚如吟唱的声音缓缓传来:
“我家幺弟还在后面,等鸢儿跟上来了自然会走。”
胡三这才觉得自己手脚发软,站都站不稳了,只能坐在铺满梨花的地上,有气无力:“刚才是小的失态了,还望殿下不要见怪”。应该说更多奉承恭维之言才对,或许是此时太累了,胡三竟什么也没说,就静坐在花树下,看梨花似雪。
抱着秋凤越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夏景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诡异的场面:七哥躺在树上闭目养神,胡三坐在树下昏昏欲睡。内心深处隐隐明了的难以置信的猜测不断冒出头,夏景鸢甩了甩头,似要把这些匪夷所思的念头甩出去,当再次冷静下来,眼前突然立定了一个人影。
“你怎么了?”夏景桐疑惑问
夏景鸢赶忙低头看怀里无精打采的秋凤越,忍笑道:“没什么,七哥你想多了”。
夏景桐狐疑地上下打量古里古怪的幺弟,却在看到秋凤越那一身桃红薄衫时愣住了,脖子里掩不住的点点咬痕触目惊心,简直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激烈程度,不由生出了“弟大不由兄”“嫁出去的幼弟泼出去的水”一般奇妙而复杂的低落情绪,看海盗头子的眼神越发不待见了。
其实夏景鸢心里很清楚秋凤越的状况很是异常,不仅是他昏昏欲睡的模样,还有……无法阻止地,生命力的流失。眼见愿倾尽性命守护的爱人的生命力如细沙从手里流失殆尽,越想要抓紧,手都疼了,明明好不容易抓到手里的,都不敢松手,却是徒劳的,到最后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救他,然后,失去了……
怎么做?究竟该怎么做?
夏景鸢不禁咬住下唇,看秋凤越如同鬼魅一般的脸,心里迫切需要改变着什么,至少可以让他像普通人一样,桀骜、野性未脱,而不是过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只能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妖刀雪见的诅咒,噬魂夺魄,不死不休!
……
“不要愁眉苦脸的了”,另一只手覆上了夏景鸢的额头,轻柔而温暖,“带他回金阙,□□帝都能人异士比比皆是,你不用太担心”。
“七哥……”
“都说了不要愁眉苦脸了,臭小子,有我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体贴兄长,也不知道是你上辈子积了多大的阴德!”夏景桐抓了抓头发,弄得头发一团糟,好似很苦恼,斟酌着措辞,试探:“倘若……我是说倘若,他真的不小心死了,你会怎么办?”
夏景鸢的脸色当即变了,抱紧了怀里毫无生气的情人,抿了抿唇,几欲张口,看得夏景桐干着急,最终他竟是笑了,有些许释然的意味,道:
“秋凤越不会死的,我只能告诉我自己他不会死的,你说我自欺欺人也好,我只要他活着,其他的结果我都无法接受。江南烟雨、塞外飞雪,那么多情人要做的事我们都还没有做,等他好了,我就抱着他走遍大江南北,经历各种各样的事,遇见各种各样的人,直到累了老了,我们就回金阙,如果他不喜欢金阙,我们就隐居乡野”,夏景鸢忽得摇头,神情恍恍惚惚陶醉其中,“不会不喜欢的,以秋凤越爱凑热闹的性格,他绝对会喜欢上金阙的繁华的,这样再好不过了……”
夏景桐到了嘴边的安慰突然就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说什么“他不会死的”“有寰朝在,你该放心才是”,抑或骂他白日做梦吗?明明是享尽疼宠的天之骄子,性情寡淡,遥想当年父皇对幺子的评价:外宽而内嫌,诡情多伪变,如今想来竟是戏言一般,面前这个“诡情伪变”的九皇子只是一个可怜痴傻的呆子罢了。
“……你所想、所要的,都会牢牢抓在你的手里,只要不后悔,就坚持下去吧!”
一股温热的气息印上额头,夏景鸢只觉心头一颤,黯淡的凤眸顷刻间充满了神采,下意识仰头看夏景桐,却只看见他远走的背影,梨花烂漫处,他蓦然回首,带了一丝黠促的笑意,道:“我疼爱的弟弟啊,等回到了金阙,别忘了请我一顿好酒才是!”
夏景鸢连勾起唇角都很勉强,只是点头,哀伤的模样简直是要哭出来,声音无力道:“七哥,你待我很好,我一直都知道的”。
夏景桐但笑不语,无法到达眼底的笑意却是如深不可测的深渊吞没了一切莫须有的情绪,以致于他的这个笑容有些迷离。
梨花飞雪,美人倾城。本该如此。
胡三懒懒撑开了眼,问:“可以走了吗?”碧绿的眸子却是看着夏景桐,夏景桐讥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讥笑的自然是胡三的市侩
缥缈绝世的世外奇景周而复始,终于是走到了水晶湾的尽头,欢天喜地手舞足蹈的胡三如遭雷击,空空如也的尽头显然不在他的承受范围内,整个人竟呈现出一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的颓败来。
夏景桐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于是四处查找,看能否找出哪怕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好。
夏景鸢招来无忧,道:“你看着秋凤越,我去帮忙”。
能守着越越,无忧自是乐意,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茫茫花路错综复杂,诺大一个尽头,偏偏花瓣满天飞,恍惚陷入了花的魔障,越是寻找越是心浮气躁,除了花,什么都没有。没有宝藏,没有出口,像是钻进了一条死胡同。
柳暗花明处却是花树虚掩下的缝隙,缝隙只能允许一人通过,秋凤越鬼使神差恢复了少许精神,尽管视线模糊一片,心里却无比清明,像是随意指了一个方向,道:“那里”。
无忧不明所以,又听秋凤越继续说:“带我去那里,不要惊动他们”。无忧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但是看秋凤越坚定的神色,又不禁犹豫起来,挣扎了一小会儿,惟“秋凤越”至上的念头占得上风。
无忧艰难地搀扶起秋凤越,甚至可以说是托拽着他,秋凤越咬牙,仍是脱口而出的痛哼一点一点瓦解无忧的决心。
“如果我能马上长大就好了,我就能抱起越越了。”
秋凤越听得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颇有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直摇头晃脑:“不错不错,你能有这个心思,本海盗头子表示甚感欣慰啊!”
“……”
无忧心里不痛快,不喜欢被越越当小孩子看待,可自己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再看看越越一副对晚辈满意的嘴脸,无名火嗖嗖就蹿上来了。
穿过层层花柳,终于看见了水晶湾的崖壁,明明是非常厚实的崖壁却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黑漆漆地好像很吓人。
无忧仰着脑袋问:“我们要进去吗?”
“当然”,秋凤越抽出手摸了摸无忧的脑袋,毛茸茸的,果然很舒服,“放心好了,真要有什么意外,他们会救我们的”。
“他们?”
秋凤越笑而不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无忧懵懵懂懂,跟着点头。
水晶湾里春意袭人、花开满枝,烂漫桃李飞满天;水晶湾外却死寂如一口千年的古井,说不清多少年没有波澜,一连十几座拔地而起的宫殿富丽堂皇、金雕玉砌,漫天遍野的金银珠宝是庞大的陪葬品,无忧顿时跌坐在地上,连累秋凤越一个不稳硬生生摔了个“五体投地”。
从脚底生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森森鬼气、萧索凄凉之地,浓稠幽怨的煞气徘徊百年盘旋不去,腐朽的气息,死亡的气息,这就是萧雪歌的坟墓吗?
可怜秋凤越一头扎进金银珠宝里,差点没闷死自个儿,好不容易颤颤巍巍爬起来,又被无忧撞进怀里,半口血堵在喉咙里,顿时眼冒金星晃晃悠悠就要见阎王去了。
“你说你害怕啥呀,萧雪歌都死了一百多年儿了,他还能从坟头里爬出来吃了你不成?”随手抓了一把珠宝掂量掂量,立即眉开眼笑,“啧啧,怪不得寰朝那些个当官的死揪着宝藏不放,换了大爷我贼心不死啊!这么多钱,哪怕老子一辈子残废不能动弹,也能跟皇帝老子一样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了!”
海盗头子的表情不能再恶心了,无忧深深感觉到了有钱人的肮脏腐臭,不堪入目。明明都被困在水晶湾了,还有寰朝的人在暗处虎视眈眈,能不能保命还是个问题呢?无忧忧心忡忡地看着越越,苦恼要不要告诉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秋凤越大手一挥,英气蓬勃:“走!――看能挖出萧雪歌的骨头不!”
连绵堆成山的金银珠宝恍得眼花缭乱,无忧抖擞着小身板拖着秋凤越继续往前走,一脚又一脚扎进宝藏堆儿里,走得越发艰难。
秋凤越越发觉得这小崽子救得值了,啧啧,这买卖太赚了,太忠心了有没有!这简直一只驯服了的狼狗啊!嗯,虽然这小狼狗崽子确确实实小了点儿!
“越越,前面有好多宫殿,我们是要进去吗?”
“宫殿啊……”秋凤越眯起眼,昏暗模糊的视线里依稀可以辨认出宫殿的轮廓,但也仅此而已了。
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无忧心生迟疑,十几座宫殿连为一体,只有中间最为宏伟华丽的宫殿有一道宫门,宫门前好像躺着一个人――当然也可能是疲劳所致的幻觉,只是……好像……真的是一个人,无忧不由放慢脚步,颤巍巍地开口:“越越,宫殿的门口好像――”
“――没办法,扶我去宫殿,说不定萧雪歌的骨头就在里面,虽然里面可能很危险,可是老子不见识见识传说中的萧雪歌就抓心挠肝难受死了,实在是好奇地不得了啊无忧你就可怜可怜我成全我吧――!”
无忧顿时抱住脑袋大吼:“哑了吧!我求求你赶快被那劳什子的妖刀弄哑了吧!就当我三跪九叩求你了秋凤越,不要说话了行不行!!”
好吧,这并不是什么驯服的小狼狗崽子,其实是野狼崽子吧!牙还没长全呢就开始咬人了,实在不是什么好现象。
听秋凤越长嘘短叹还不停摇头哼哼唧唧,无忧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直接托拽着秋凤越直奔宫殿的大门,直把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通红。
远看还没什么感觉,直到走进了才发现这宫门真不是一般的高,而且玄色的大门上凌乱着几十道抓痕深浅不一,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异常锋利的爪子抓过一样。
无忧因惊呆而大张的嘴巴足够塞下一个鸡蛋,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本以为他会大呼小叫的秋凤越反倒疑惑得问:“怎么了?”
“……没事啦,就是太惊讶了,这么大的门,还是黑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无忧兴奋比划着,突然想起秋凤越的眼睛,顿时哑声:“也没什么了,就是黑乎乎的大门,很丑”。
“没见识!”秋凤越当即一脸鄙夷,手敲打摩梭着大门,声音是抑制不住的难以置信,“这应该是玄铁,不能硬闯,应该有机关。可惜我看不见,书生也不在,要不然我们就能进去了”。话音刚落,手被扶着贴上铁门,引导着向上,摸到了一个凹槽,而且这个形状、这个大小……秋凤越顿时感觉到了上天对自己意外的善意。
无忧以为他没摸出来,好心提醒:“是你脖子里的扇玉”。
秋凤越假咳一声,装模作样:“我只是在想里面有什么?――会不会刚进去就被乱箭射死了?要不就是毒虫毒烟毒雾,咱们爷俩儿一踏进去就一命呜呼?还是孤魂野鬼寻找替身,其实说白了,就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估计生不如死也是意料之中的,还要进去吗?”
无忧攒紧拳头,坚定不移:“越越进去我就进去”,末了,深思熟虑一番,又提议:“要不我进去探路,越越在这儿等我?”
“――不用!”秋凤越果断掏出扇玉来,就要放进凹槽,“其实我更想你吓得屁滚尿流赶快滚,不过事已至此,我觉得你不会离开我的身边了吧,哪怕明知道接下来死路一条”。
无忧点头,老实承认:“能和越越死在一起我觉得很幸运,我讨厌被抛下。如果说此时我有什么心愿的话,就是希望下辈子能和越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好我比越越大,然后就能照顾越越了”。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老实说听了你的心愿,我怎么觉得心里这么愧疚呢!搞得好像是我连累了你似的,其实并不是我连累你的吧?”
“没关系,就算是越越连累我的,我也心甘情愿啊!”
扇玉落入凹槽,大门突然打开,秋凤越甚至没有反悔的机会,直接摔了进去,抓着他衣服的无忧随即也被拉进去了。
扇玉很快风化破碎,闪烁着星点,零零落落飘向依靠着宫门半躺的人影,星光闪烁间,那人的面容风尘倦怠,如雪一般苍白的肌肤折射着死亡的冷冽青白色,同样泛着青白的半掩在白裘下的手指却血色淋漓,淌出了冰冷的血,微蹙的眉宇间尚不知世事已百年。
玄铁的宫门上凌乱的抓痕似乎也穿梭在亘古的时空中,向世人昭示着当时歇斯底里的癫疯和撕心裂肺的疼痛,最终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除却隽刻入骨髓的执念仍是不安分地叫嚣着、召唤着,不甘心,不肯停歇。
无论多么惊世骇俗的痴恋,到头来不过一场春梦、一曲离殇;无论多么艳绝尘寰、运筹帷幄的风流人物,也终是一抔黄土,百年之后,妄作他人笑谈。
蓦地,裹着白裘披风的男子那血色斑驳的指尖颤了颤,似是不堪承受十指连心的疼痛,也像是沉睡了百年,要苏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