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三 引道(1 / 1)
这年的冬天相当冷,从长安出发,一路无处不是大雪;磕磕绊绊十日方到了平凉。应天长孤身一人,在山脚下歇息了一宿,次日起身,倒是个风寒日丽的晴天,对着银装素裹的群峰直叹气。
入山的路径皆被雪封,人迹还是鸟兽迹一概没有,应天长对着几不可辨的石阶正准备抬脚,忽然听到一个堪称天籁的声音:“阁下就是公子昭瑶?我来迟了,还请多多包涵。”
应天长抬眼,只见前方走来一个穿着道袍的青年,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一边走一边扫,勉强将石阶扫出一条通路。他从山顶老远下来,又做这么久体力活,虽然耳朵和脸颊冻得通红,嘴里哈着白气,却脚步稳健,不见疲态。向他行礼道:“在下颜骞宥,奉师尊之命前来迎接贵客。”
应天长觉得此人实在眼熟,心中一亮,笑道:“多日不见,颜兄别来无恙。”
颜骞宥脸上一红,又行了一礼,道:“没想到公子还记得我,真是见笑,惭愧,无地自容。”
他二人的确有过一面之缘;半年之前,应天长在句容城外被薛家通缉,遭人追杀,颜骞宥也在那追杀者之列,只是当时应天长带了面具,跟罗宛合力演出一场贼喊捉贼。此刻应天长点破,他也并不否认,二人心照不宣,倒也没有特别尴尬,支支吾吾道:“在下……在下当时自作主张去凑热闹,如果冒犯,公子大人大量……”
应天长微笑道:“无妨。你若当真想杀我,我又岂能安然脱身。”
他这话赞许之意甚重,简直有点浮夸,颜骞宥也明白这属于和解暗示,定下心来道:“哪里,公子才是巧智绝伦,我当时也没能窥破其中关窍。”于是二人上山,气氛其乐融融。颜骞宥一路走,一路向应天长解说崆峒各处景致,末了又加上一句:“可惜现在说山清水秀都是空话。等到春夏之际,公子一定再来一趟,那时方能见崆峒好处。”
应天长见他脚步轻捷,气息调匀,言谈虽然有点粗糙,却有一种胸有成竹的坦荡之意,在年轻一辈中实属罕见,心中啧啧称奇,之前竟从没听过他名号,心念一转,问道:“素闻贵派分为飞龙、追魂、夺命、醉门、神拳、花架、奇兵和玄空八门,不知颜兄是哪位掌门门下?”
颜骞宥道:“我非是八门中人,师尊是现今掌派飞皛子。”
应天长恍然道:“原来是掌派的亲传弟子,难怪了。贵派实在人才济济,奇兵初掌门,花架申掌门,夺命万掌门,在江湖上都是赫赫有名,另有掌派亲传弟子,天资卓绝,各各崭露头角,我今日才算亲眼见识。”
颜骞宥奇道:“初师兄和申师姐就罢,我万师兄从未下过山,你怎会听说他的名头?”
应天长但笑不语,过了一会道:“有才之士是如同囊中之锥,纵使自己不觉,又怎能掩盖锋芒。另就不怕颜兄弟笑话,我耳朵比较长,知道七零八碎是不少。据说万掌门是数年前飞皛前辈外出时机缘巧合带回的?短短时间,居然做到八门掌门之一,也就实在叫人向往,不知我这次来,能否有幸拜会。”
颜骞宥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说:“公子对我崆峒事倒是了如指掌。”又说:“多住几日,自然能见。只是万师兄之前遭逢变故,脸上一直带着面具,从未有人见过他真实面容,想必这点公子也晓得了。他平常不大开口讲话,除此之外,我万师兄人倒是很好的。”
两人半尴不尬的说着话,所幸健步如飞,不多时到了山上,渐渐有弟子走动,道路也清扫的越发通畅。这时日头渐高,照在苍劲松树和宫殿檐瓦缤纷积雪上,无比辉煌绚烂。
紫霄宫前的守卫弟子见颜骞宥带客人到来,上前施礼道:“颜师兄。”
颜骞宥道:“我把客人带到了,烦请师弟进去通报一下师尊他老人家。”那弟子应声去了,不多时回来道:“掌派正在殿中与几位掌门议事,就请客人进入。”
崆峒掌派人飞皛子现年六十七岁,是一位面目清癯的道人,白须白眉,衣袂飘举,手持一柄琉璃拂尘,可称仙风道骨。他左侧立着奇兵门掌门人初昌燎,是个生气勃勃的精壮汉子,闻说贵客到来,可着劲盯了应天长几眼。
八门之中花架门不同于他门,多收女弟子,掌门申小清也是八门掌门中唯一的女子,长相颇为端正,可惜左颊上有一道疤痕。颜骞宥将客人引见给师尊和各位掌门,便说些“山下也放晴了。今日扫路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半路上遇见师弟们下山采买”之类。飞皛子道:“阁主真乃信人,更兼劳烦阁下亲身送来,实不敢当。老道也久闻昭瑶公子风采,今日一见,更胜传闻。”
然所有这些话应天长一概未听见;也可能是听见的,他把自己分成两个,一个木偶也似,全靠本能在殿上举止进退,言谈交接,从以颜骞宥为代表的崆峒弟子到殿中柱子的装饰,一样不漏全夸到了,可能表现的还很不坏,至少不算发挥失常,因为初昌燎开始显得放心,朝着他心照不宣的一笑。
这笑应天长也没看见。至于另一个就完全是懵的,比木偶还木偶,是动弹不得。他并没盯着那人看。实际上他只在进殿时扫了一眼,就平静的移开了(并不是被火烧到一样骤然的移开了!)。这都是多年经验累积,他自认已经尽力,如果说就算这样也还是露了怯,被什么人看出破绽,那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他全没想到会这样。自然,不能说他就对这场面毫无准备;实际上言风月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告诉过他,初昌燎的信里明明白白写着这猜测,这本来也是他此次上崆峒的目的。从接到消息到现在的十天时间,足够他想出一百多种未来的走势和应对的法子。
可是他全没想到会这样!
万方站在峰顶。他显得很寂寞。
当然,在这样一个雪晴之日,对着这样的群山深谷,无论谁站在这样杳无人迹的峰顶,都会显得很寂寞。
说杳无人迹是因为,峰顶的积雪仍旧如同刚落下来时蓬松而厚重,丝毫没有被步伐扰乱的痕迹。
万方站在那里。难以想象他是走过去的。
或许他是乘着神奇的飞鸟,从空中落下来的!
身后有人走来。显然这个人不像他一样爱惜这景色,脚步声咯吱咯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明显的脚印。这杀风景的白纸溅墨一样的行为令他的心被揪住般痛起来。
“万掌门。”
“贵客为何到此?”
万方并不回头,静静的说。他这行为比起无礼,倒是更能让对方感到自己的冒昧。
这逐客之意,来人当然是浑然不觉。“我正要问万掌门为何在此绝顶。”
万方道:“因为我爱看雪。”
他又道:“尤其是这峰顶,造化所赐,不染纤尘的雪。”
来人不再作声了;虽然主动前来打扰,但此时却像在沉住气等着他发言。考虑到这个来人是应天长,这场面简直惊悚。
不管怎样这个目的算是达到了,因为万方又开口道:“公子也喜欢雪吗?
应天长很快的回答:“不,我不喜欢。”
他还好心地又解释了一下原因:“因为我怕冷。”
万方似乎是笑了,然而即使他此时转身面对应天长,面具之下的表情也无法确定。
“公子昭瑶。”他喃喃的说。“也会怕冷吗?”
这句也良久没等到答复。过了片刻,传来什么落在雪中的沉闷声响。这不是别的,是应天长在他身后跪下了。
“大哥。”应天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