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七(1 / 1)
秦素久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她是饿醒的。
脑海中翻涌着光怪陆离的记忆,秦素久呆愣愣任由宋盈盈摆布。半晌问道:“你是谁?这是哪儿?什么时候了?跟我一起的那个男人呢?”
宋盈盈温温笑着,逐一回答道:“宋盈盈。顾府。从你昏迷算起,第六日晚。走了。”
秦素久下意识觉得自己被甩了,又不信楚榭是那种男人。其他疑虑暂放,秦素久追问:“去哪了?什么时候走的?”
摸不准秦素久想干嘛,宋盈盈迟疑一瞬,还是老实道:“微远山。六天前。”
秦素久无语凝噎。
楚榭你个大混蛋!受那么重伤居然一天没歇就跑了?还丢下我?什么意思?
宋盈盈审视着秦素久的神色变化,注意到她面泛潮红呼吸急促,试着出言安慰:“他的伤已无大碍。我是他朋友,秦小姐在这大可放心。事情一了他自会回来寻你。”
这话果真有效。秦素久慢慢平复心情,抬头道:“我要去微远山。”
宋盈盈默然。她要去微远山,我能拦着?我若不拦,她去了,六少身份铁定暴露。暴露事小,暴露之后会如何,才是最令人忧心的啊……
“为何?”盘算片刻,宋盈盈选取了这句万能问话。
为何?秦素久不知道。她出是出来了,想要报仇,却无从下手。微远山只是她最初的打算,去不去无关紧要。谁料,半道此身此心皆许相处不到三天只知姓名的楚榭,而这个男人现在微远山……
转念一想,男人是不是比较喜欢听话的女人?他让她在这等他,她是否不该去找他?
秦素久琢磨着问道:“论道大会还有几天结束?”
宋盈盈一怔。日子都告诉她了,她不会算?“四天。”
“谢谢。我……并不清楚大会的持续时日。”秦素久赧颜。她也明白宋盈盈的无奈,“我可以暂住贵地?”
宋盈盈听着别扭:“秦小姐想留几日留几日,不必客气。顾家虽不是什么大家,多秦小姐一人也不是负担。”
秦素久比她还别扭:“别叫我小姐啦,我已经离开秦家了。盈盈姐叫我素久就好啊。”到底有些黯然,秦素久收声不语。
宋盈盈顿感熟悉:六少不也如此?所谓“门登户对”,大抵同这二人一般。摇头驱散这魔性的想法,她笑道:“那好,素久妹妹,不如先吃了这碗白粥?”
秦素久接过,忽然有些奇怪:“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宋盈盈心中一凛,没有作答。顾子执药量下得够足,宋盈盈本以为第五天秦素久即可苏醒,孰料这姑娘身体素质太差,生生拖到第六天夜里。
秦素久随口一问,发发牢骚罢了。安静用完粥,她好奇问道:“盈盈姐是大夫?”
“不是。”宋盈盈摇摇头,“我夫君是。”
秦素久有了一个假设:“那……”
宋盈盈揶揄道:“是。夫君与楚公子相交莫逆,楚公子此番行动,夫君不放心,陪同前往。素久妹妹是不是肯安心养身体了?”
心思被点破,秦素久大方承认:“我是挂心他。不过盈盈姐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啦。”
“素久妹妹再歇歇吧,夜深寒气重,明儿一早再转转不迟。”可算打消了她前去寻人的念头,宋盈盈笑笑,端起托盘离去。
秦素久毫无睡意。她仰躺在床上,闭目勾勒楚榭面容,脸上傻笑渐渐浮现。
如果宋盈盈看见这等神情,定会暗叹一句:谁家少女不思春啊。
心念飘飘转转,秦素久握着颈上的玉坠,喃喃自语:“姐姐,素久真的爱上了一个人呢!一开始是觉得他声音好听、长得好看,嘻……身中‘旖旎’竟然死撑着保持清醒,素久头脑一热……勾引了他……姐姐你肯定要骂素久不长脑子不长心眼了,但是但是,素久不后悔。后来素久虽然神志不清,也知他,在被人围攻的情状下依然护着素久哩。而且他真的,带着素久杀出重围了!素久很开心,等素久手刃仇人,替姐姐报了仇,素久就让他给我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素久会幸福的,姐姐……也会祝福素久的,是吧?”
声音逐渐轻不可闻。秦素久迷迷糊糊睡去。
屋外,听清每个字的宋盈盈无力地靠在墙上,仰首望月,悲喜莫辨。
而那一轮近圆的冷月,毕竟残缺,不是真的圆。
话分两头。狄北瀚撑不住先行睡了,顾子执也累得熄了灯,谢楚悄悄溜到庭院,秦穆楼正负手观月。
“前辈。”谢楚轻声道。
“不睡?”秦穆楼没动,只是问。
谢楚撇嘴:“前辈不也一样?”
秦穆楼淡淡道:“睡眠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你可不同。”
谢楚微怔,有些心疼。
“你太喜欢瞎想。”秦穆楼似察觉了谢楚情绪,口吻平淡,“我不否认你每次都能猜对,但是……”他转过身来直视谢楚,“你为何总认为,他们对你,除了恨,没有别的感情?”
谢楚后退一步,眼睫微垂,口气漠然:“前辈。”
秦穆楼静了静,微恼,嘀咕道:“一见你就控制不住,真受不了。想我千年不曾杀人了为你破戒。”他轻拍谢楚右臂,正色,“你身上那种绝望的情绪很容易影响我,进而反噬你自己。慕夜不能再请你喝茶啦,你也试着自己调控一下啊。”
谢楚猛地抬头:“慕前辈他……?”
秦穆楼惊奇:“你居然对他上了心!”
谢楚不搭话,执意要一个答案。
“……”秦穆楼缓缓摇头,“他已亡故千载有余,冥际剑里不过他一魂两魄,这二十年被你耗得差不多啦……”他忽然止住话头,眉头紧蹙尽显不屑讥讽之意,末了叹气,“慕夜不让我说啦,我闭嘴。”
谢楚跪倒在地:“慕夜前辈于我,亦父亦师亦友,恳请前辈允我再见他一面!”
秦穆楼眼中多了一丝悲悯。他微微倾身,双指并拢点着谢楚的下颌迫使其抬头:“谢楚,慕夜不会再见你的。”
谢楚墨色的双眸无悲无喜:“是因为,你来了?”
“是。”秦穆楼不否认,“你的利用价值……已尽。”
谢楚倏忽扭头,意味不明地低声笑道:“你看不惯。”
秦穆楼右手一颤,遽然扣住谢楚下颌:“我是看不惯。凭什么你对他剖肝沥胆,一丝恨意也无?”他怔了一下,默默松手回撤,悠然叹息着直起身。
慕夜扶住被他自己一记手刃击昏的谢楚,忧愁地叹了口气:“沐,你不能再强行化解谢楚心中的戾气了。这对你负担太大。”
秦穆楼面色几改,终是抬手触上眼前这个虚幻的人影:“阿夜……”
他絮絮低语:“数千载。我好累。阿夜,好在,你在。”
慕夜覆住秦穆楼在他脸上摩挲的手:“再撑一下。等魔尊准备就绪,你我便能解脱了……”
秦穆楼反手握着慕夜:“事成之后,烟消云散,天地不觅。你可心甘?”
慕夜眸中华光璀璨:“将军是我之信仰。一夕昭雪,虽无缘亲见,夜九死不悔。”
秦穆楼凝视慕夜,这个与自己并为将军副手之一的男人,终于沉浸了一颗莫名躁动的心:“你说得对。
“那个结局,本我所待。”
…………
谢楚醒来后,坐在床上发呆。
昨晚的记忆明摆告诉他慕夜在避他。原来……谢楚低笑,梅是花之魁,所谓的“最后了”竟是指最后一面……可笑他,看出花的变化,未料到花缘何如此变化……
“阿楚,”门外传来顾子执的声音,有些迫切,“醒了吗?”
“……”谢楚开门,看着顾子执松了口气,问,“怎么了?”
“谢清在院子外,点名找你,秦……不让我们扰你休息,就一直没来喊你。谢清目前跟秦……打起来了,但明显不是其对手。”除了对秦穆楼的称呼一直在卡,顾子执迅速陈述道。
谢楚皱眉听完,也没空纠正他:“走。”
谢楚何等耳力,将将走到近处,便听见一声闷哼,他当即变了脸色,高声呼道:“大哥!”想要奔跑的步伐却生生顿住,他慌忙转身,冥际已经脱手阻扰来人攻击,“子执!”
顾子执捂着伤口,止不住血往外流:“没事。”他面色苍白,一目了然的失血过多。
冥际插入来袭者右胸,而那人已面泛紫黑,显然是中了毒。
然而谢楚的举动出乎了二人意料。按理说他应当飞身闪至顾子执身边替他上药包扎,退一步讲,他也该拔出冥际结果那偷袭者的性命。怪就怪在,谢楚没有任何动作。
他容颜冷漠地站在原地,甚至微微低头,不理会任何人。
那偷袭者气绝身亡,顾子执冷眼看着谢楚。
心中疼痛蔓延,被压下多年的恨意似有抬头之势,顾子执双目死死锁定谢楚。脑海中断续闪过的,是当年自己沉睡醒来发现武功尽失,且终身不得恢复的绝望和憎恨;是醒来不见疼了那么久,还生生为其赔上二十年功力的孩子在身边,心中的失望和讽刺;是醒来九天后第一次见面,那孩子没有谢没有歉,只有立刻拉了他去救人,心中的不满与可笑……是他对眼前这个垂头不语的青年,或怜或憎的复杂回忆!
在理智与否的线上徘徊的顾子执并没有注意到,谢楚半露在袖外的右手紧握成拳的隐忍不发。
谁都没留神,冥际剑身悄然被一抹幽淡的紫芒包裹。
与此同时,听到六弟呼声,欲前往查看的谢清脚步一滞,有些关切地询问止步原地的秦穆楼:“前辈?”
秦穆楼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清:“找到冥际,拔.出来,找块新布擦干净!快!”
谢清为秦穆楼展示出的强大武艺所折服,不疑其言,立刻依言前去照做。
秦穆楼缓了片刻,方能正常言行。调息中分明听得外面再起争执,他不假思索地略身出去,冥际已被谢楚收好,谢清则蹙眉看着陷入昏迷的顾子执。
谢楚着急忙慌:“妈的,血止不住!”跟顾子执呆久了,荤话倒是耳濡目染,亦看出这家伙慌张到口不择言。
秦穆楼走过去,面色凝重:“此非普通刀伤。”他方才已将此间情状尽收眼底,明白之前的喧闹是由刺杀者同伙带走凶器及尸体引起的。但这种刀伤极好辨认,如秦穆楼这种活得太久自然见过。随手捏了个诀替顾子执强行止血,没理会谢清异样的神情,他对惶惶的谢楚说,“莫慌。每月今日饮一人之血,一碗剂量。六月一人,持续一年。届时伤口自动愈合。否则药石罔效。”
谢楚眼中因“莫慌”二字亮起的光寸寸熄灭。他苦涩地笑笑,心中想着:一年十二月,一月一人共两人啊。骄傲如顾子执,可能接受这种救命方式?口上却道:“大哥,可否拜托你?”
谢清一怔,他就没想到谢楚会开口求他:“顾子执是为救你,你反求我?”
秦穆楼漠然后退一步。纵使谢楚拒绝的理由他在内占偌大一部分,不过在不知情的谢清面前,他只能作局外人。
谢楚明白秦穆楼的难处,于情于理秦穆楼没有开口的机会。他只得神色难看地胡诌理由:“我……”
没想到被谢清打断。他利索地将顾子执抱起回房,口吻冷淡:“不必解释了。我谢家欠他顾子执。我谢清还。”
谢楚面色一白。
他何尝不知他大哥,抓住任何一个能够泄恨的时机,却终是不肯下手杀了自己。这么说来,反倒是顾子执人更狠戾些。
大哥,你的心思……小六明白的。对你们所有人的交代,不会远了。
秦穆楼自始至终一语不发,此刻默然叹息:“抱歉。”
瞬间敛尽所有负面情绪,谢楚眼睫一掀,有些好笑:“前辈干嘛说这个。我、我怕我稳定不住冥际了。”他黯然苦笑道,“前辈几次莫名怒火都是冥际闹的吧?我最近愈发力不从心了。方才冥际饮人血,我居然要慕前辈襄助才……我自己都险些……难怪前辈说我,利用价值已尽……”
听着谢楚颠三倒四的自责之语,秦穆楼一呆,顿觉心累。他几乎咬牙切齿:“你个傻孩子,成天脑子里想些什么?你就不担心你自己还能活多久?”
谢楚会力不从心,是因为秦穆楼离冥际太近。数千载未见的主人即在身边,然迟迟不肯认它,冥际的不安躁动可想而知,哪怕慕夜协助压制,也杯水车薪。
谢楚仍是他那一套答案:“前辈免费护卫,更况至少二十一天呢不是?是我赚了。”
秦穆楼独行千年,遇人无数,头回儿体验了什么是“无可奈何无话可说”。他真的,被这孩子的逻辑打败了。
他摇摇头:“你大哥……找你原是有事。我私自拦了他,跟他过了数招。他水平不差,慕夜教你那些,对他,对谢泽等皆大有裨益。慕夜不会介意,你尽管默了留给谢家。也算我二人对你的涓埃之偿。然而,记住我跟你说过的,剑,总有一日不会再是主流武器。想要谢家长盛不衰,须得另谋出路。另外,《梦涯剑谱》也可以送给狄北瀚了。”
心思被点透,不过也非头一次。谢楚感激地笑笑:“多谢前辈。晚辈先行一步。”说罢进屋。
秦穆楼怔怔出神,扪心自问:我们这样自私,真的对吗?
慕夜留在他体内的那缕神识于调息中耗尽,不会有人能替他解此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