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二（1 / 1）
墨玄赶回冰照宫时，宫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一阵厌恶，三转两转打谱从偏门进去。
就碰上倚门斜立表情不对的林飖和闲坐一旁啃着鸡腿的程放：“你还好意思回来？”
墨玄自知理亏，冲林飖笑笑，扫一眼吃得兴起的程放：“去收了份贺礼。”置手怀中，取出木雕，“帮收一下。”
程放盯着林飖一手一个人像，眼珠子掉了出来；回忆墨玄失踪的时间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墨玄赶去换衣服，林飖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手中的人像，双眼却离不开淡定吃鸡腿的程放。
“不打算说点什么？”林飖似笑非笑。
程放吃完鸡腿，边擦嘴边承认：“这人你听说过，清鸿楼素公子。他的木活相当棒。”
“清鸿楼主遣人送了鸳鸯琉璃盏一对儿，没想到他们素公子与墨玄交情匪浅？”
“马马虎虎。”程放想想二人关系，结论下得中肯。
林飖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笑开，笑得程放心里发毛。
“……喂，你笑什么？”
“你心虚什么？”林飖白他，“好了，走吧。”语罢一个鹞子翻身，先朝墨玄房飘去。
程放未立即跟上。“想说为什么我会知道木雕出自素公子之手吧？”他苦笑，“林飖啊林飖，你真的，太敏锐。”
礼堂遥遥传来一声“一拜”，程放呆立一瞬，脸上表情在“天地”里几变，右拳紧了又松，自嘲一笑。
“你都不在乎，我难过个屁。”
他暗自咬牙，亦是用上轻功赶去礼堂。
嘿，“江湖五侠”本已少一人，他再不去，岂非白白教人看了笑话？
踏着“礼成”的“成”字，程放悄然溜到位置上，除同伴几乎没人注意。倒是那边龚肃瞥见了他，轻声招呼了句“神医”再无下文，弄得程放有点蒙。
焦点中的新郎——五侠之首、熠煌剑主人、墨涯教当家墨玄正讲着些他本不屑的场面话。没曾想来了个闹事儿的，高亢激愤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及欢快的喜乐击打在在场每个人心上：“好个‘五侠’之首，冰照宫主！就是自顾自办着婚宴、罔顾蔚然村民死活么！”
程放马上要拍桌的手被林飖捉住。
墨玄笑吟吟地看着闯进来的人：不过十六七的少年，手中并无兵器，几名冰照宫侍女手足无措地跟在他身后。看样子，他是闯进来的。
赤手空拳只身一人？好胆识，好功夫。可惜，这是他墨玄的喜堂。
殷蓝淡定掀盖头，瞥见她夫君眼神幽暗，轻扯手中的喜带，示意墨玄：不要妄开杀戒。
墨玄才想起他好像还是五侠之首来着。轻哼，听见龚肃开口道：“这位小友，今日是墨教主和蓝宫主的大喜之日，还望小友不要口说无凭，搅了大家的兴致。”
林飖闻言，按着程放的手纹丝不动，脸上浮现的摆明是冷笑。
未及那少年开口，墨玄讥笑，懒懒道：“烦请公子明示，墨玄自顾自办婚宴竟是如何罔顾蔚然村民死活？”
少年许是方醒悟此时冰照宫有多少皆是一等一豪杰的人，迟疑片刻大声道：“蔚然村可是五侠管辖之地？”
墨玄点头，事实。至于蔚然村到底是辖地还是护地，他没那闲心纠正。
少侠面露愤怒，声音陡然尖锐：“蔚然村百户人家共计三百一十七人全部遇难无一幸免你们可知？”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墨玄沉下脸，殷蓝暗叹一声，横移至他身旁，朗声道：“各位，喜宴暂停，喜酒不撤，聊表歉意。各位且随意罢，殷蓝同夫君前去蔚然村查看。失礼了。”顺便向龚肃告罪。明显她也不是什么交际能手。
龚肃作为武林盟主，这事儿决计不可能袖手，表示同行。
“既如此，”墨玄早不耐烦，“龚盟主，请吧。”
“墨教主先请。”
墨玄那是会客气的主？果断拉着殷蓝先行。程放、林飖无奈，只得跟龚肃抱拳，追上去。
炸锅的大堂里，那少年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丧失了反映的能力。待四人走出大门、龚肃漫步门口时，眼珠才转了那么一转。
龚肃目不斜视，极具威严地踏出冰照宫大门。
独独龚肃身边的心腹龚锋龚过看到那个隐晦至极的口型。
“杀。”
…………
殷蓝望着墨玄。
这个男人，身负熠煌，直背蹲在地上，细察死者情形。他的神情认真而严肃，微拢的眉仿佛装着些许困扰。
恍惚间，眼前的男子与另外一人的身影重叠。当年，那个人也曾带着这样的认真，悲悯天下。
然而，他不是他。
那个人总是一袭白衣楚楚，眉目如画，不胜尔雅，浅笑清隽，温润如玉。
面前的人，黑衣飒然，孤傲冷冽，双唇紧抿，殊无笑意，唯独在望向她时不经意间流露一线温柔。
这是五侠之首，是熠煌剑主，是她的夫。
殷蓝的眼神落在墨玄身上，潋滟缱绻。
卓虹成为过去。六年至今，陪在她身边任她依靠的，是墨玄。
没有感动，那是假的。
至于，爱……
“无一幸存。”早已提及的结果被程放沉痛沙哑的声音重复，殷蓝心沉，面上常态不变。
墨玄沉默起身，与独立一旁抱胸不语的林飖对视，后者浅浅颔首；转而询问刚过来的程放：“神医可能确定他们所中何毒？”没错，一村的人死于同一种毒，不知什么人如此狠恶。
墨玄状似无意，眼神从龚肃面上轻飘飘掠过，安静地等程放给答案。
没想到程放反复张了三次口，最后挫败地垂下头：“‘寻香’混合‘亡香草’致盲不致死，‘夏盛’不是此状……这种种迹象，我想来想去，确是‘花息’无疑。但是……”
程放说不下去了，而跟来的各路大当家二当家声音就大起来了，全是质疑声。
“但是‘花息’不是早该在六年前绝迹了么。”龚肃徐步走来，“老夫听闻，六年前洛翎、卓虹除掉妖女花息后，将‘花息’之毒据为己有了呢。江湖皆知洛翎与素公子向来交好，老夫没记错的话，洛翎死前素公子曾现身相助？”
这番话说得倒有意思。龚肃什么身份，在各门各派一二把手前如此说道，等于是给洛翎描了又描，顺带捎上卓虹。洛花一战好多人在场，卓虹关键时刻中“花息”成为累赘，洛翎为取解药劈手拦下某正道人士的剑护住花息以求解药，后来卓虹身亡洛翎孤立无援，此事落在一干不爽洛翎的人口中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形容，洛翎“武林叛徒”的罪名坐实。再后来洛翎被刺杀成功，一时间武林中庆贺声异常之高。“花息”确是花息给了洛翎，而刺杀者称素公子一旁相助，武林都懂了：“花息” 落在素公子手里没跑了。联想月前素公子二次进出蔚然村，大家又懂了。
“寻香和亡香草皆是幌子，‘花息’才是最后的杀招。”龚肃总结陈词。
“‘花息’不是瞬发毒？蔚然村这怎么解释？”乌啼派掌门提问。
“素公子虽是清鸿楼中人，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人人称赞，怎会是他？”灵泉派掌教不解。
“老夫不曾说过下毒者是素公子，各位莫要忘了寻香属于哪里。”龚肃慢悠悠道，“至于‘花息’为何延缓一月发作，各位不如问问神医？”
“你！……”程放哪经得起龚肃一而再再而三挑拨，怒气值溢出，反驳的话正待吼出却被墨玄按住肩头。
墨玄道：“盟主果然博闻广记鞠躬尽瘁。在下曾闻，盟主今日之位得之不易呢。”
所有人闹不明白墨玄唱的是哪一出，龚肃大笑：“墨教主所言极是。龚某不度德量力，近年几多称赞确是武林谬赞，如非洛翎倒戈妖女致使盟主府大乱，龚某接手时也好整顿些。”
墨玄心中暗骂不要脸。他是知道什么，目前更是对此事起疑，偏偏五侠与盟主府的关系不容破裂，如果他墨玄只是墨涯教主……他娘的，早知这么憋屈谁要接替卓虹那混账的破位置！
面上还不得不和龚肃，还有一干人等虚与委蛇，墨玄真是够够的。
“盟主请回吧。蔚然村此事，七天内我等定会给武林一个交代。”墨玄淡淡一礼，以内力将第二句传开，让散在各处的武林正道听了个明明白白。
龚肃沉吟：“七天时间似乎稍长了。”思量间，听着众人的附议声，龚肃道，“江湖五侠百代相传，为武林和平鞠躬尽瘁，大家都看在眼里。不如这样吧。”他示意众人安静，提议，“三天。三天之后，请墨教主给大家、给武林一个交代。诸位意下如何？”
程放又想说话，被林飖拦下。示意他看墨玄脸色，林飖轻声道：“看墨玄成竹在胸，该是无妨。”
墨玄脸上挂着轻蔑地冷笑，扫视着这群所谓“武林白道”，假惺惺的嘴脸。他觉得恶心。
一阵喧闹之后，众人达成一致。“我等并无异议。”
“好，三天就三天。”墨玄答应得干脆，“各位请，恕不远送。”
待闲杂人等散尽，墨玄立刻开口堵住三人的嘴：“我头一次这么佩服卓虹。”
他目的倒是达成了，可惜挑的话题委实糟糕。猝不及防再听到这个名字，三人皆晃了下神，程放道：“怎么？”
墨玄撇嘴：“他说那些场面话委实得心应手！”
“是呢，一个他，一个辞归——客套起来简直丧心病狂。”程放接话，愣住。
他才发觉，原来他们三人一直被卓虹和萧辞归护在身后。那些场合他们俩足够所以他们三人鲜少应付！
辞归辞归，你为何昔日不辞，今日不归？
林飖醒悟得不慢，微微苦笑。
他二十三岁前卧底墨涯教，一个跟魔教少主关系相当不错的护法需要刻意应对令人难过的场面？抱歉，不要忽视墨玄少主的存在啊！况且卓虹萧辞归能揽的场合基本都揽了去，他也习惯了。程放，医术超群，五人聚首前在江湖上“神医”名号响亮，需要看人眼色？殷蓝，听说九岁不到认识卓虹，依卓虹的性子能扛的全帮殷蓝扛了，需要殷蓝干什么事？
墨玄本意是想缓解一下情绪，岂料弄巧成拙。安抚似的拍拍殷蓝的胳膊被躲，女子眼圈微红：“是我太不懂事……”
气氛有些压抑。
程放抿嘴，目光落在地上的尸体，无焦点，“我……再翻翻医书回去。”他的《医典》自是随身携带。
墨玄给予同意：“只好如此。”
四人往回走，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程放一踏入冰照宫立刻钻进殷蓝备给他的房间；殷蓝死活不要墨玄陪同一人前去大堂收拾；墨玄无奈，叫住拐弯的林飖。
两人不语，踱步来到涤风亭。林飖道：“有什么发现？”
墨玄脸色不太好：“先说说你的。”
“好。地上残留的是寻香。正值时节，蔚然村外古溪左岸，亡香草长势很好，香气浓烈。古溪水质正常，是蔚然村内口井水中残留‘夏盛’。”内容与之前众人都在时无甚区别。
墨玄眼皮一跳：“真是夏盛？”
这东西据说与四季毒其余三种相生相克。夏盛可以减缓春秋冬三种的发作速度，反之亦然。单独使用，不过火毒而已，症状过于明显。至于四季毒之春秋冬，墨玄只在一种毒的成分中听说过，是……
“怎么，你知道？”林飖不奇怪。人家好歹是墨涯教少主即位教主，哪怕自己在墨涯教卧底到二十三也不会比墨玄知道的东西更多。
墨玄点头：“有所耳闻。”不欲多言，“寻香……”
“嗯。”林飖，“嗯？”
墨玄冷笑：“所以你们猜测这事多半与卓清夜那个破楼有关？”
林飖叹气：“这不是猜不猜的问题。龚盟主一番话，所有人都要想想。”
“哼！”墨玄嘲笑，“寻香属遥山，遥山属清鸿——他卓清夜脑袋被门板挤了？从大西北千里迢迢跑到东边用他家独有的寻香莫名其妙杀了一村三百人？”
“如果这三百人与五侠有关呢？”林飖静静反问。
“你想说什么？五侠难辞其咎，卓清夜一举入中原？开什么玩笑。且不说除掉五侠对他拓域中原有何意义，单说他这个人，我保证，这人没那野心，更没那闲心。”
林飖细想，还真是，清鸿楼偏安一隅，坏事好事都干过，对中原武林却无半分染指。“即便如此，清鸿楼嫌疑最大，它逃不了。我想，出了这档子事，那位素公子不会坐视。”
空中有雪花打着旋飘落。墨玄眼神突兀一黯，问：“林飖，你信我么？”
“什么话，你是我们五侠之首啊。”林飖不假思索。
“程放他……”
“你理他作甚！”林飖不知墨玄用意，实话实说，“他小孩子心性，你莫在意。他的表现是得建立在虹还活着的情况下……”笑容凝固，代以不可置信，“你是指——”
墨玄摇头打破他的希望：“不。”他话锋一转，将内容引回来，“我是指，你觉得神医的假设是否正确？我换句话说，夏盛是能够让‘花息’延迟三月发作的，如果三月内制得解药服下，他们就不会死。”墨玄回忆着他曾被告知的内容，逐字道来，“偏巧有人用寻香混合亡香草香毒盲全村人——亡香草性寒，加之寻香催化，夏盛再强也压制不住春秋冬加亡香草。而且，”墨玄凝视林飖，眼神幽深，“一月前素公子两次出入蔚然村，中间却夹着龚肃的一次，是与不是？”
林飖像是悟到些许，掺杂着惊诧。墨玄掷地有声：“‘花息’本在洛翎手中没错，龚肃使了手段夺去紧接篡位，派人暗杀洛翎。”
林飖倒抽一口凉气。
“卓清夜手里证据确凿。他想三日之后杀进盟主府，我答应援手。”
林飖震惊。
墨玄轻笑：“护法，你是侠，我却本为魔啊。这五侠之首，卓虹，所托非人！
“五侠名声大概要毁在我手上了……对不住。”
墨玄恐怕一辈子就说过这么一次这仨字儿，被林飖拒绝：“不必道歉。”
他眼神清澈而悲凉，明明三十不到的人：“我们都不够成熟。这一代五侠，虹和辞归除外，我们，太年轻，太缺乏历练，都不够成熟。”
墨玄笑。
“这一代五侠”，终究是没他墨玄什么事儿啊。
“那么，少主是决定，此间事了，携殷蓝归隐？”林飖平静问道。
墨玄承认：“是。”
“好好待她。”
墨玄一愣，同样的问题给出不同的回答：“自当如此。”
林飖叹气，他俩干脆利落地错过了饭点。不过可以赶个夜宵？“回去吧。”
没走两步，潭石镇东北郊外乱红山的异样引得二人扭头。
殷蓝放下手中碗筷，视线穿过窗子向东北。
程放刚出房，门还未关。医书掉到地上，他跪倒在地，喃喃一个字：不。
乱红山上冲天而起的白光，灼伤了漆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