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1 / 1)
字如其人,这句话永远不假。姜希婕写得一手潇洒的赵孟頫,王霁月是一手规矩秀气的柳公权,傅仪恒则惯于写飘逸的行书。王婵月自打进了中西女中以来,几乎每周给傅仪恒写一封信。因为她虽然周末回家,可傅仪恒却常常没有空。她心里分分秒秒冒出来的话都想要对傅仪恒说,于是只好落在纸上,叠进信封,等待查收。
她每天都能对自己的未来诞生二十个崭新的想法,在这二十个想法里面,她一定会喜欢三五个,然后就延展开去,延展出一整棵树,然后把她的所有天马行空和杞人忧天都写下来寄给傅仪恒。等待傅仪恒给她意见,给她挖苦,给她玩笑,给她肯定。傅仪恒写点什么都行,她写的是那么好,她的文笔她的语气她的字,什么都好。王婵月和她的通信就像情书往来。只是王婵月自己意识不到,她收过情书,写的恶心兮兮的。她与傅仪恒的通信内容全然无关仰慕爱慕,却也装满了她对傅仪恒的仰慕。
傅仪恒说,我觉得你想成为记者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要因为我的一句话就转了舵,跟随自己的心意最好不过。不过成为记者的话,去留洋自然是再好不过。新闻采访的先进思想都在西方。如果你真的准备去,那么你现在一定一定要把各个学科都学好了,特别是英语。这将会成为你以后留洋出国乃至事业成功的利器。。。
傅仪恒又说,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能如自己想的那样,成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医生。毕竟而今中华太缺乏合格的西医了,如我者,做一个记者,也只能做到唤起民智。可是如果当人民生命难保,谈何唤起民智?战火连天的年代,医疗反而是重中之重。至于你所提到的其他想法,我虽说不应该对你指手画脚些什么,但我始终觉得生逢这个时代,应该专注做些有益国家民族的事。也许说这个对于你来说太过严肃,我倒有几则有关的笑谈可以说给你听。。。
傅仪恒说的什么她都愿意听。她把傅仪恒当作神来膜拜,当作导师来追随。她进了中西女中之后不断有人跟她提起曾经的王霁月和姜希婕,当然还有郭婉莹。王婵月被吵得不胜其扰,感叹个个都是淑女,旧式的新式的都好,唯有她,看上去就是一只徒有美艳外表的丑小鸭—没法办,好像哪里都不突出。于是别人的建议她倒反而因为那一点点的逆反而不想听更不想搭理,只有傅仪恒的建议她愿意听。别人的话都是说教,都是干涉,只有傅仪恒的话她照单全收,她全部认可,她认真的考虑。
她如同在夜色茫茫的飘着浓雾的大海上看到了灯塔,在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时候。
我要拼命的走向你,靠近你。
于是每周末的时候,她回家总是要来家里平时订阅了也没人看的所有报纸细细的读。偶尔看到了傅仪恒的文章还要翻来覆去看好几遍,照着傅仪恒对她说的那些条框细细揣摩每一篇觉得写的好的报道。直到看了一个多月,天气渐凉的秋天,她在写给傅仪恒的信里说,我还是觉得我不如你,也许这一辈子都追不上了你,所以我还是决定去学西医。
她把信交给王浩蓬,然后抱着自己的一大摞医学的书,回学校去了。
王浩蓬乖乖的去寄了信,心里满不是个味。开车直奔工作地{32}。打开办公室门,姜希泽穿着军装,上衣敞开胸口的扣子,正靠在他的桌沿儿上抱着手一脸坏笑的看着他。“哥哥!你这又是得了什么笑话,等着在这里笑话我!”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公文包往座位上一扔,气鼓鼓的坐下。
“我听见你刹车声就觉得你今天有气,上楼的脚步更是气哼哼的,恨不得踩坏了楼梯。怎么,我叫你不要去劝你妹妹,你偏要去,碰钉子了吧?”王浩蓬叹一口气,“我说了,不让她老是和那个傅仪恒有什么关系!我就知道不对!眼看那个家伙不但和那些左翼的文人有牵扯,昨天手下人不也查到了吗!她和□□的红队也有关系!你叫我怎么容忍我的妹妹一天到晚的和这些人鸿雁传书!”“还让你去寄信?”“还让我去寄信!早上我跟她说让她离那个女人远点儿!她还不乐意!”王浩蓬见姜希泽笑得更欢了,几乎是瞪大了眼,“可是,兄弟啊,你可是喜欢人家的小侄女的人,怎么,我那个小姨子,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前两天谁跟我说要娶人家来着的?”“哥哥!”
姜希泽眼看他要急,挥挥手作罢,正色说道:“你现在去跟婵月说,又说不了什么实情,那光让她不要联系傅仪恒也不现实。我们不如就跟着这条线追查下去,说不定有什么收获呢。她毕竟是傅传义的独女,不好抓的。只能跟着她,看看能不能捉一点线索把红队一锅儿端了。你看你,着什么急呢。要沉得住气,大鱼送到嘴边,只等着合适的时候吃呢。对了,上面下来一份绝密材料,只有你我够级别,让看一看。”王浩蓬接过材料,细细读了,然后说:“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可恶!”“嗯。上面的意思是让我们尽可能跟紧,每天都往熊师长{33}那里一报。确定之后由他们做便是。”
“这样的事还要报给司令部?”“难道你有权越过司令部?”“我只是担心,有人仗势把人捞出来。”“哼,”姜希泽哼了一声,“不会让他们知道的。”王浩蓬点头轻笑,“是是,你最有本事。”“这周五安排你和元娥见一面怎么样?你小子可不能有别的事啊。”“我要有别的事,也是你给我找的!”姜希泽不打算继续陪他玩了,挥手告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一走出王浩蓬的办公室,他又变回那张喜怒无常阴郁的脸。
不管是什么人,是谁的亲戚,谁也不能阻止他捍卫他心中的信仰和国家利益。
“真的?”“真的啊,我骗你干什么,我也是昨天才从元瑛姐那里听说的。”王霁月坐在姜希婕的屋里,“也真是。。。浩蓬也不说。”“你这个做姐姐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本来还有下半句,可是说不出来—王霁月当然看不出来,自己都在她身边磨蹭这么久了,她都看不出来—于是只是讪讪的看着王霁月,不妨王霁月居然在打量她的小腿。今天她穿着高开叉的旗袍,露着甚为肌肉紧实线条优雅的小腿。王霁月看了好久才说,“也真是不一样。”“什么不一样?”“运动的和不运动的不一样。你看你,再看看我。”
姜希婕笑得前仰后合,“笑什么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什么!!”“没,没。。。不笑了,不笑了。。。”“教练大人,你可是什么时候去出工啊?”王霁月抱着手,“正襟危坐”的看着姜希婕,语调阴阳怪气,姜希婕收住了笑,“下午去啊。你要不要就和我一起去?”“我去做什么?”“就。。。一起去呗。”她就不好意思说,我想你看着我陪着我。“看你风流潇洒教别人打网球?”“呃,我,”“那就去吧,看看也好。”
姜希婕自然是喜不自胜,却没猜透王霁月的心思—她满以为王霁月是依旧善解人意所以愿意陪她去。其实王霁月倒是有别的顾虑—她就不乐意看到那几个大三的学姐崇拜姜希婕又对她吆来喝去的样子。自从姜希婕技术出众忽然成为网球社的骨干之后,原先几个与她们俩不太热络的学姐忽然对姜希婕好感顿生,加上她在沪东公社留下的好名声,这群原先自恃打的一手好网球的女人们一会儿缠着姜希婕让她教她们,好似一群眼冒金光崇拜不已的新生;一会儿又让姜希婕去做这做那,美其名曰能者多劳,变身回到一群趾高气昂倚老卖老的学姐。
王霁月很不喜欢。而且又怕她太累,干脆自己亲自上阵算了—最近关于她的流言就跟落叶似的往下掉,还是做点事免得人家老觉得她傲气。两人换好衣服便往场地那头慢慢走。姜希婕忽然开口问:“你是真的不打算演《麦克白》吗?”“王霁月摇摇头,“当然不想。”“为什么啊?话剧社三番五次地求你不成,周五甚至都来找我了。”“找你?找你来当说客咯?”“我可是没答应。我说我不能做主,让他们还是来找你。干嘛不演啊?让你演麦克白夫人啊!多好的角色!”“我不是学戏剧的,不想演。让你演还好些,你不是专修英文文学么。”“我没有你那么大号召力啊,王朱丽叶!”“你!”
姜希婕没打算继续逗她,手里还拿着网球拍呢就举手投降:“我没说我没说!”“哼。”“但是,我都听见议论了。”“议论我心高气傲?翻脸不认人?过河拆桥?”“嗯,就这一类吧。反正要是拿你们江浙的方言说的骂人话,我也听不懂。”王霁月被她逗笑了,但笑容也是瞬间便收住。“罢了,我从小被人议论到大,总也习惯了。小时候,别人骂我爹两面三刀。长大了点,别人骂我的姨娘都是下流货色。再长大,别人又骂我爹数次背叛,投奔南京。因为爹爹,因为叔叔,因为浩修,因为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我被议论了二十年,随他们议论去。”“哎呀,看来我可不是这个名单里面的一个。”“你还希望进来不成?”
我想。因为假如那样,也许就意味着你可以为我奋不顾身。可是我又不想,因为我不想你为我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