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藏(1)(1 / 1)
娘亲是夜里三更天咽气的,阖眼前,她一直拉着宁惜的手,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句:要好好活着。
下葬这天,宁惜偷偷在娘的坟前埋了两块饽饽,这是她攒了几天的口粮。阴曹地府又黑又冷,她不愿娘亲饿着肚子上路。他们一路从南边家乡逃难过来,饥饿的滋味实在难捱。
河口决堤,济州水患,小官哥哥的爹娘被大水冲走了,爹娘带着她和小官哥哥还有好多乡里乡亲向北逃。爹为了保护娘亲被几个地痞无赖打死了,娘亲拼死护着他们,一路乞讨,终于到了李家庄姑姑家,而后一病不起,也撒手去了。
说是下葬,其实也不过是一卷草席裹身草草掩埋,他们没有钱买一口棺材。
宁惜在坟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希望爹爹和娘亲能在地府团聚,希望今晚山上野狼野狗不会将娘亲的尸身挖出来。
林官扶着她起身,用破烂的袖子擦着她的眼泪,却只能将那张小脸越擦越脏。
其实他也不过比她年长三岁,十二岁的小少年经历这一路的生离死别世态炎凉后,分外冷静。
“莫哭,从今以后我来照顾你。”
入秋了,微凉的山风吹落无数黄叶红叶,纷纷扬扬,像一场缤纷的雨,雨中的万物悄然枯败。
林官背着宁惜下山,他们要在入夜前赶回村子。
“小官哥哥,你累不累?”
“不累。”
她瘦的皮包骨头一把,轻轻巧巧。
“小官哥哥,我昨晚偷偷听到,姑姑和姑丈过几天要把我们卖掉。”
如今他们寄住在宁惜姑姑家中,只是姑姑家里也不过是普通种田人家,日子拮据,再养不起两张吃饭的嘴。
林官想了想:“我与她家无亲无故,卖了能添几个银钱也好。你是她亲外甥,我们求求她们,不要卖掉你。”
“不要!”宁惜搂紧了他的脖子,“我要和小官哥哥在一起,我不要做柱子哥的童养媳,他昨天还打了你,还把我推进泥里。”
“好,我们在一块儿,为奴为婢也好,只要有口饭吃。”
“嗯,我们一辈子在一块儿,小官哥哥在哪里,我在哪里。”
三日后,牙婆子被姑丈领进家来,她打量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小鬼,甚为挑剔,把价钱压得极低,姑丈和她好一顿讨价。
姑姑给宁惜和林官擦干净了手和脸,有些不忍,叮嘱道:“要听阎婆婆的话,她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听到了没?”
两个孩子沉默着乖乖点头。
柱子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大声哭喊着:“不许把丑丫头卖了,她是我的小媳妇,娘你说过等丑丫头长大让她嫁给我的!”
姑丈大怒,给了他一巴掌:“小王八蛋,给我滚回去!”
宁惜呆呆看着这一幕,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强行抱上了马车,帘子放下,隔断了所有视线。
马鞭一扬,车轮颠簸的前行,后面柱子的哭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
宁惜已经饿了两天了,离开李家庄没多久,他们被绑住了手脚,同十几个孩子一起挤在一辆大马车里。谁要是哭闹,就会招来一顿毒打,再哭就直接扔下马车,也不管死活。
宁惜和林官紧紧挨在一起,好似只要对方还在,心里便不会那般害怕。尽管她也好想哭,好想爹娘。
林官一直在她耳边小声安慰她,他说,如果好运,他们可能被买进大户人家做下人,到时候你做小姐的丫鬟,我做少爷的小厮,过几年攒够钱了,咱们就给自己赎身,一起出府,租家店面置办些小买卖,做一对普通夫妻,就这样本本分分过一辈子。
宁惜攥着娘亲唯一留给她的玉佛吊坠,迷迷糊糊的想,要是这一辈子能这样过去,该多好。
马车走了三天三夜终于进了燕京城,宁惜听着外面车水马龙,叫卖声不断,很想掀开帘子向外望上一眼却不能。
马车进了百花胡同后巷,一车孩子被赶下马车,关进黑漆漆的柴房里,天色暗了,人牙子在门外和买家争执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丝竹乐声,调笑声,像是另一个世间。
“小官哥哥...”
林官紧紧抱着宁惜,安抚她:“惜儿乖,不会有事的。”
这一夜忐忑不安的过去了。
翌日一早,宁惜被一个汉子踢醒,林官急忙把她护在怀里,又被踹了好几脚。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打着哈欠走进屋子,对着一屋子孩子挑挑拣拣,然后分别命人带走。
轮到两人时,她一脸厌恶:“哪里来的饿死鬼精细虫?田老九真是越发能糊弄我了!”
两个孩子一路逃难,颠沛流离,俱是皮包骨头,实在不讨喜。
身边一个黑脸汉子陪着笑脸:“兰妈妈您就留下吧,今晚贺大人不是过来?这次收的男娃不多,这个也能凑合,仔细看看也算秀气。”
“蛟老六,我看你是得了姓田得到好处吧?也罢,左右是留他喘一晚上气,明日就是埋乱葬岗的命,凑个数也好。”
“那个丫头......”
兰妈妈瞥了他一眼,冷哼:“当我不清楚你的德行?楼里那些个姐儿你勾搭不上,尽拣些生嫩的。给你自己积点阴德,这个留后院烧火去!”
“您说是,您说是!”
兰妈妈也不理他,径自让人把林官带走。
“不要!小官哥哥!求求你们别带走他!”
哭喊着的宁惜被人踢到了一边,额头碰在柱子上,流血不止,登时昏了过去。
“惜儿,惜儿!放开我......”
小少年的反抗在两个彪形大汉面前毫无用处,终是被扭着胳膊带走了。
宁惜再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她仍然被关在柴房里,没有人管她,不顾头疼欲裂,她挣扎着起来拍打着上锁的房门,期望有人能放她出去。
可是她喊哑了嗓子,也没有来一人。
小官哥哥被带去了哪里?她心里莫名的恐惧无边滋长,他会出事,会被打?被折磨?或者,明早被抬出去埋在乱葬岗...
她不敢再想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打开了门锁,月光照进屋子里,宁惜看清了来人,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女娃娃,饿不饿,冷不冷啊?想不想吃东西?”
蛟老六邪笑着走了进来,关上了门。
宁惜转身想跑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抓住,
“你还想跑,跑去哪里啊?哈哈哈!你乖乖听话,我给你馒头吃,不然我要你的小命!”
蛟老六一手轻松制住了她的双臂,一手就去撕她的衣衫,恶狠狠道:
“再敢叫我弄死你个小蹄子信不信?”
宁惜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反抗,去呼救,可是全部无济于事,她的衣裳被撕碎,襦裤被扒了下来,那肮脏的手在她身上摸索着。
她只恨不得这一刻就死去。
就这样死掉吧,去见爹娘,一家人九泉作伴,这样活着实在太苦了......
蓦然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在了脸上,伏在她身上的蛟老六重重倒在了她身上,一个娇俏的女声嗔道:
“阿炎,你每次杀人时能不能不溅旁人一身血?”
身上的男人尸体被丢到了一旁,一件外衫盖在她赤、裸身子上,女孩子笑道:“小丫头,你吓傻了?”
宁惜呆滞着目光,费力的看向那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女孩子,似是仰望。
七八岁的人儿粉琢玉雕,穿着银红绣花滚边袄子,黑发尽束扮作男装,额间一条玉带抹额,像大人一样把玩着一把小巧洒金折扇,巧笑嫣嫣望着她。
宁惜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人儿,也从未见过这样柔顺华美的衣料,有一刹那,她以为她是观音娘娘身边的仙童下了凡。
女孩子身后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收了剑,嗤笑:“你莫不是好心救了个傻子?”
云芳荨瞪了炎迦一眼,刚要说话,突然被人紧紧的拉住。
“神仙娘娘,求求你救救小官哥哥,求求你们——”
云芳荨一愣,咯咯笑了起来:“你叫我神仙娘娘?真有趣!小官哥哥是谁?”
宁惜只觉手上一麻,被人用内力震了开,炎迦牵过云芳荨的手,仔仔细细擦掉被沾上的灰尘,冷冷道:“我不是神仙,是厉鬼,救苦救难却不是我管。”
宁惜顾不上他说了什么,只是跪下拼命的磕头求救,她一无所有一无是处,只能这样一遍遍哀求,求眼前这两个人救救小官哥哥,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云芳荨不满,噔噔噔跑过来制止了她:“磕什么头?女儿膝下也有黄金知不知道?做人要有骨气,哪能这么轻易下跪?”
宁惜额头上的伤口又裂了,血流了下来,加上之前蛟老六的,一脸血红,她就这样痴痴望着云芳荨,满目卑微的祈求。
云芳荨本要出口的教训噎住了,悻悻道:“好了好了,我便知总有人贪心妄求,你不救反倒成了罪过...阿炎,你帮她罢。”
宁惜根本不知林官在哪儿,她只知他被带去贺大人处,没头苍蝇一样找着。
炎迦轻功绝顶,一手小心抱着云芳荨,一手麻袋一样拎着宁惜,在他终于要不耐烦之际,终于在倚秀楼一处偏院找到了林官。
那屋里实在是污秽不堪,四处散发着淫靡的气味,炎迦手起剑落割开了那个年过半百的贺大人脖子,就迅速捂着云芳荨的眼睛把她抱了出去,那般污秽的画面,他不允许她看到。
“小官哥哥——”
宁惜哭着扑了过去,林官整个人光着身子瘫软在满是污秽的床上,下、身沾染了红红白白的污垢,身上也有不少伤痕,有鞭伤,也有牙印。
他死死攥着双拳,目光呆滞,表情扭曲着,对周遭一切仿若未见。
“小官哥哥,你看看我,我是惜儿,你看看我!”
林官终于动了,但不是去看她,他嘴里发出莫名的嘶吼,拼命撞向柱子。
“啊啊啊——”
宁惜骇然,死死的揽着他。
炎迦走进来,瞥了两人一眼,冷笑:“哟,这又救回来一个只会寻死的窝囊废!”
“小倌?这名字,啧啧......”
一个小脑袋探了过来。
炎迦怒吼:“不是不让你进来么!”
“无妨,不就是男人和男人那些事么,我有何不知?”云芳荨不顾炎迦被气得火冒三丈,径自向两人走去,毫无预兆抬手给了林官一巴掌:
“喂!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寻死逆活要不要脸?这是多大点事儿?你可对得起救你的阿炎?对得起救你的我?对得起你的惜儿妹妹?对得起你祖上十八代?你应好好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漂亮,这样自尽算什么本事?!”
林官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凌乱青丝垂下,愣怔了半晌,他突然全身颤抖了起来,哑着嗓子,似喜非喜,似哀非哀,
“你说得对,我不该死,我要活着,好好活着....”
蓦地,他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直直倒了下去。
“小官哥哥——”